尘悟如同失魂一般随嬴疾回了军帐。此时,若无嬴疾在身边,她恐怕早已崩溃,堕落成魔了。
尘悟缩在营帐昏暗的角落,站得离榻上的嬴疾远远的,她觉得自己很不堪,充满罪恶。
嬴疾经过尘悟施法,又被军医仔细诊治,已能勉强坐起。他屏退帐中诸人,借口想找人靠靠,把尘悟诓到他身边。接着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尘悟才知道,原来嬴疾一早便看出她不妥了。
“因为你是尘悟,尘悟是我的妻啊。”
“夫人的事便是嬴疾的事,夫人的错也是嬴疾的错。”
千斤重的话被他说的如此轻松。
嬴疾举起手中的玉佩,指给尘悟看,“这是咱们成亲时,夫人送给为夫的玉佩。当时夫人说这玉佩寓意你我阴阳相合,永分不开。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嬴疾断不敢忘。”
听着嬴疾平静柔和的声音,尘悟发现近来烦乱不宁的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嬴疾摩挲着玉佩,似是与尘悟讲述,又似是喃喃自语,“嬴疾邯山初识纯奕,乃是伤重迷蒙之中,只觉得这粗布麻衣的女子怎生的这般美丽,周身散发着不可直视的光辉,以为是遇见了山鬼。”说到此处,他呵呵笑起来。笑了一阵,他接着道:“后来清醒了,看清了,便想着,或许是伤重时的一场梦吧。说出来不怕夫人气恼,当时嬴疾许你衣食无忧,却并未动娶你之心,不过知恩图报。月余间你悉心照料,擦身洗衣,替换伤药。出外辛苦打猎,猎来的食物先给我果腹,自己往往吃不饱。你担心我的伤病,不敢熟睡,一夜数次查看,若我有动静,你更是眼巴巴守到天亮。有几次,或是月光或是日光照在你身上,嬴疾仿佛又见到那个周身散发着光辉的山鬼了。思来想去,才恍然,嬴疾所见尘悟之美不拘于表,而在心。那是一颗质朴、善良、独立的胜过万千金银与任何珍贵珠宝的纯净的心。这颗心没有家和国的束缚,没有山外的纷争和利益,没有阴谋和诡计。嬴疾喜欢这颗心,喜欢拥有这颗心的女子,所以一定要娶你做妻。回到咸阳,我向公父禀明国事后,便提起了你。那个时候公父虽未反对,但我看得出,他是不同意的。你还记得回咸阳当晚君上来家里吃酒吗?他哪是来吃酒的,是来瞧你的,他怕你故作纯良,欺骗我。我怕什么!嬴疾看上的人,怎么会有错!”
尘悟听到这里,心中苦笑:或许你真的看错了。
嬴疾不知尘悟所想,继续说道:“不过回到咸阳后,你确实带给我很多惊喜和怀疑。惊喜你窈窕出尘,怀疑你精于棋道堪比国手;惊喜你数月被晾在一旁依旧泰然,怀疑你观星取易料事在先;惊喜你亦对嬴疾有欢喜之心,怀疑你身世扑朔不明。公父、商君、君上都曾问过我,这样一个从山中突兀出现的谜团重重的女子,你敢娶吗?”
尘悟被嬴疾的讲述带入了当时的情境,疑问得看向嬴疾。
嬴疾眼帘微垂,“很抱歉,夜半无眠时,我确实自问过、动摇过。”
“夫君,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过往,我做了许多错事,连累亲人朋友。有的错事至今无法弥补。”尘悟轻声道。
嬴疾似乎没有听到尘悟的话,自顾讲着:“很快,通过明里暗里对你的察看,我发现那些自问和动摇十分可笑。无论在咸阳的你带给我们多少惊喜和怀疑,你的心依然是邯山中那般纯净。正因如此,才显得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如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明,反而是我们在旁观棋的人,想得太多。公父他们应该也察看过你,很多事情是无法矫饰的,时隔数月总会露出破绽,你胸中坦荡荡,何谈破绽。这个结果让我既欣喜,又惭愧。于是我默默立下誓愿,以后再也不疑你,永远信你、护你。”
嬴疾平时很少说话,每每张口,言必有意,言必有趣,是以人皆称其为“智囊”。似今夜长篇讲述往事,还是第一次。他说一段,停顿想一会儿,沉浸在过往诸般情景中。营帐里很安静,床榻前点着一豆灯火,有些昏暗,看不清相偎两人的脸。
“为夫还有一次怀疑你。”嬴疾忽然说。
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尘悟接话,他便自己接着道:“在岸门之战。先是你忽然来到军营,后又有我四处寻你不见,你回来竟然说去探营了!第二日,你用风雷手段生擒魏错,更坚定了我的判断,尘悟已非昔日邯山之纯奕。尽管尚存一些纯奕的影子,却不是她了。还记得那天你我那番对答吗?何等陌生。我当时很惊慌,很无措,很恐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面对自己的妻变成另一个人。”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哎!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是一心一意的,只是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你的男人,却……却不如你。一盘棋,我只看到了棋子的黑白分明,却没看懂,甚至没看到棋局,还反过来怪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后来你甘冒性命之危为我解毒,离开时说出‘因为我还是纯奕,纯奕还是你的妻’,真是令我羞愧万分。忆起你当年割腕喂血,还有你拼死生下嬴元,我忽然想通了。你从来是你,纯奕就如嬴元,尚在襁褓之中,稚子之时,尘悟则是长大之后的嬴元。做父母的不会因为孩子长大而不喜,做丈夫的怎会因为发妻改变而心生嫌隙?若各各夫妻都如我这般,遇到彼此变化,便怀疑、质问、胡闹一番,岂不是太伤人心,谈什么白头偕老。”
尘悟转过身,用脸轻轻磨蹭着嬴疾的脖子。
嬴疾也转过身,将尘悟揽入怀中。
嬴疾剖开心扉,将过往心境一一讲述与尘悟听,意在安抚她,使她尽量抛开因傍晚之事与自己产生的疏离。见她已经有所缓解,他开始进入正题。
“嬴疾想通之后,再观尘悟所为,听尘悟所言犯下大错,明白一件事。”尘悟听了嬴疾的话,震惊得脊背绷紧。
嬴疾轻拍尘悟的脊背,帮她放松,“尘悟仿佛生来便被告知有一种使命,却不知该用何法来完成。这才学了高强的武艺,精湛的棋艺,济世的医术,玄妙的奇门遁甲,还有与张子弄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想必你未失去记忆前也没少折腾。”
尘悟听了这话,确实不紧张了,可是……很尴尬。
嬴疾将尘悟拉开,郑重看着她,“嬴疾虽然不解尘悟为何生来便要肩负某种使命,但是明白从无路之处找出一条路,很艰难。从无方向之处找出一个方向,再开出一条路,更是难上加难。或许前人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可那不是我们要走的路。我们生在战国,秦国尚且一日三变,遑论天下。前人的功绩可以为我们开局,接下来是延续,是另辟道路,还是效仿商君变法,都要我们自己去求索。”
嬴疾的话分析清晰,深彻入理,如照亮暗夜的灯火,驱散迷雾的阳光。
尘悟数万年间几乎学遍天下,就是想要延续前人的努力。当发现仅仅是延续并无法解决问题,她开始与老君在大罗天做邻居,论道法,制造各种新生事物,希望另辟一条新路。结果,自然都失败了,她很难过。她真的没有办法了,先是对自己失去信心,再是对人失去信心,这才一场大醉,发动寂灭阵法,结下幽冥印。
她怎么就没想到变法呢?
她总是以神自居,高高在上,却失去了看待事物衍变的眼光。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神农尝百草著《药经》……上古的神明之所以被称之为神,不是因为他们生而为神,而是因为他们遵循人世间延续前进的道理。他们在这个道理中开辟新道路,千万年间积累向前。
她要么一味守旧,要么想一下子把世间彻底改变,达不到目的便要将一切摧毁,重新建立。这才是她错的根源。
想到此处,尘悟汗出如雨:好在她还存了些良心,事情没做的太绝;好在有帝君和青木他们帮她收拾弥补残局;好在有商鞅出来变法,影响、改变了时局;好在有嬴疾耐心引导,点醒她。
嬴疾见尘悟眸光闪闪,便知晓今晚这番长谈起了作用,疲惫的笑道,“想通就好。”
“已经四更了,你还有伤,睡吧。我守着你。”尘悟扶着嬴疾躺下,柔声道。
嬴疾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刚从死门关走过一遭,又为尘悟善后忙活,太累了。尘悟坐在榻边,看着渐渐熟睡的他,心中很是安宁。
一缕柔和的青光在军帐门口会成一道实影,青木现出身形,向尘悟长揖行礼,“青木贺殿下解开心劫,修为增进。”
尘悟知青木已经用术法将嬴疾带入深睡。“帝君和娘娘都知道了?”
“是。”青木恭敬道,“两位大神都很为殿下高兴。”
“我杀了曲沃半城的百姓,还以为帝君会恼火。”尘悟道。
青木道:“嬴疾将这桩因果揽在自己身上,做得甚为巧妙,帝君对他很是赞赏。”
“你来此,不会只为贺我吧。”尘悟道。
青木点头,说道:“娘娘知道殿下用了修复之术,担心会有反噬,特命小的前来再次提醒殿下。日后切记,千万莫使用这种违逆天道的术法了。”他从袖中拿出一株灵芝,“娘娘还命小的带来这株千年芝草给嬴疾恢复身体。”
尘悟挥手将芝草收入袖中,问道:“帝君没什么吩咐吗?”
青木摇摇头,“帝君虽然没让小的带话,但是心里还是很担心殿下的。前几日,帝君算到殿下会有此一劫,愁眉不展。燃灯佛祖亲自来邀请帝君参加佛法大会,他都拒绝了,还赔上好几件宝物。”
“你回去代我谢过帝君和娘娘的厚爱。”尘悟道。
青木恭敬的答应,然后问道:“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吗?”
尘悟想了想,说道:“你等等,我写封信给老君,你帮我捎给他。”
青木答应下来,等尘悟写完,他收好信件,迟迟不愿离去。
尘悟与他对答时,便发现他几次欲言又止,“有什么嘱咐,一并说了吧,我都替你着急。”
青木拱手躬身道:“此番殿下能想通,实属不易。恰逢商鞅变法,改变时局,实属侥幸。合一之局已定,小的盼殿下日后行事,千万三思。”
尘悟扶起他,感慨道:“你放心,我之前几万岁的年纪全活进了狗肚子里,现在什么都看清楚了,不会再犯糊涂。”
“如此,小的去了。”说完,青木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尘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