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那人虽然醒转,却眼神恍惚,不能聚焦。
尘悟问了他几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诸如:你是谁?是男是女?今年几岁了……
那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目光依旧有些涣散,但明显比刚才凝聚很多,甚至还能流露出愤怒。
尘悟哄孩子般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抚道:“挺好,知道生气,没烧糊涂。你安心养伤,有我在。”
那人是真配合尘悟,头一歪,睡(晕)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那人被林间落下的阳光照醒。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身上盖着貂裘,不远处有火堆,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古树,一片静谧美好,以为是在做梦。他想打自己一嘴巴,却被一个清亮好听的声音喝止。
“醒了就别乱动!”尘悟从一棵树上跃下,轻飘飘落地,走到那人面前,“我昨晚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若乱动撕裂了伤口,岂不白费我一番功夫。”
那人倒是很听话,乖乖得一动不动。
尘悟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那人起初并非伤得完全不省人事,他晓得是眼前少年救了自己,若非少年那句“有我在”,他也不会放心昏睡过去。不过,先前尘悟忽然出现,确实吓了他一跳,见尘悟笑了,他才松了口气,试探问道:“有吃的吗?”
尘悟大笑,走到那人身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袋子,取出面饼,举到那人嘴边。那人看了一眼尘悟,确定真的可以吃了,便借着尘悟的手大吃起来,竟然一口气吃了五张面饼!
尘悟震惊于这人的食量,把粮食袋子向他推了推,道:“还有很多,没人和你抢,你慢点吃,当心噎着。”尘悟话音刚落,那人便双眼翻白,双手掐住自己脖子,果然被噎住了。尘悟慌乱间直接把水囊塞进那人手里,那人抱着水囊,连喝了好几口才顺过气来。
“多谢义士救我。”那人长舒了口气,放下水囊,向尘悟拱手行礼道谢。
尘悟还有些懵,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那人以为尘悟嫌他道谢得不够诚意,又道:“张仪有伤在身,这般道谢确实礼数不周……”
“哦,你叫张仪。”尘悟消化了方才的突发状况,回过神来,觉得张仪这人直接又可爱,于是向他凑得更近了些,向他询问受伤经过。“你因何事遭令尹府的人毒打?”
张仪被问得突然,愣了一下,才愤恨道:“张仪本是令尹府的门客,奈何穷困,被污窃玉。老昭阳狗眼看人低,对在下严刑逼供,在下抵死不认,就成这样了。”
尘悟听了亦是气愤不已,附和道:“昭阳那只老狗确实不怎么样。”
莫非这人和我一样倒霉?张仪眼眸一亮,用关心的语气问道:“怎么,义士也被老昭阳坑害了?”
尘悟冷哼一声,“他敢!当日我若非有要事在身,会受他刁难!?”
张仪一副了然的神情,提醒尘悟道:“义士,有些事情大家心照即可,不必这么直白说出来。”
“无妨,我信你。”尘悟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笑。
她一早看出张仪在不停试探自己,却不甚介意:一来此番出行大事已定,即便被他发现一些端倪也不打紧;二来她对张仪印象不赖,有意与之结交。
张仪自打清醒过来,确实一直在观察尘悟,试探尘悟。尘悟绝对不是一般的游侠:昂贵的貂裘,高超的医术,对昭阳不屑一顾的态度……
“你究竟是何人?”张仪看着尘悟,说出自己内心的疑问。
“尘悟,秦人尘悟。”尘悟回答。
张仪面露欣喜,追问道:“你是秦国派到楚国的密探?”
尘悟想了一下,勉强承认,“非这么说,算是吧。”
张仪大笑,笑出了眼泪,扯疼了伤口,嘶着声还在笑。
尘悟被他笑得有些发毛,又很是担心他,“张仪,你没事吧?”
张仪用手掌抹去脸上泪水,哑着声感叹道:“一场毒打,换来一场机缘,天不欺我!”
尘悟听了张仪的话,心里打起小鼓:这个张仪不会赖上我,跟我回秦国吧?
“张仪,你被令尹府赶出来,打算去哪儿?”她问得很心虚。
张仪瞧出尘悟的小心思,义正严辞道:“尘悟救命之恩,张仪铭记在心,日后高居庙堂,相辅一国,必定重金厚仪答谢。”
尘悟觉得张仪话说得未免忒大了些,弓拉得未免忒满了些,但又不好说穿,拂逆了他的美意,便咬着牙问道:“所以你真的要去秦国?”
张仪坚定的点头。
尘悟用手轻抚额角青筋,心里炸开了锅:果然被我猜中了,他就是赖上我了。
张仪极为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到尘悟的改变,他侃侃而谈,“秦国变法已趋完善,眼界又领先他国,正是东出之时,此时若得张仪,霸业可成。”
尘悟放下抚额的手,郑重提醒道:“张仪,牛可不是用来吹的,秦人素来讲究做事,不做出点事来,在秦国可呆不长久。”
张仪伸出舌头,指给尘悟看,“张仪有此利舌,便可强国取地。”
尘悟难以置信得来回打量张仪的舌头。见张仪一动不动任她观看,不由心中一动。以她看人的经验,她认为张仪至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若张仪的策论真的对秦国有利,那她冒一次险向嬴驷举荐也是值得的。
“好,等你的伤好一些,我带你去秦国。”尘悟下定决心道。
张仪却摇头拒绝道:“入秦之前,在下要走一趟洛邑。”
“去洛邑做什么?”尘悟十分不解,不是应该急吼吼去秦国,到秦君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吗?
张仪叹息了一声,伤感道:“七国争雄,天子蜷居洛邑,张仪乃天子之民,却要为一方诸侯效命,实为不该。然周室衰败,危如累卵,仪只得凭一张利嘴,止刀兵,停战火。去王畿不过是为了谢罪,让心里好过一点。”
张仪的话引起了尘悟的兴趣,“如今乱象已成,如何让野心勃勃的雄主们止刀兵、停战火?”
张仪目光灼灼,意气风发吐出六个字“强一国,弱他国”。
尘悟开始相信张仪有能力帮助秦国了,她搓着手问:“谈何容易?有什么办法吗?”
“连横。”张仪轻轻吐出两个字,然后闭目养神。
尘悟明白不该再问下去,那是他谋国的根本,便道:“我陪你去王畿,看看传说中的九鼎。然后我们一起回秦国。”
张仪忽然觉得很累,他不想搭话,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尘悟。
当日午后,尘悟将自己和张仪一番乔装打扮,先背着张仪找到附近一处小山村落脚。
在小山村里他们耽搁了两日:一是为了补充干粮和水;二是张仪的伤实在严重,不方便移动。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才动身前往周王畿。
在楚国境内,两人为了防范老昭阳派来的杀手,走得尽是山路险道。尘悟一路背着张仪,帮他换药,为他张罗饭食,照顾得无微不至。
张仪看着尘悟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很是感动:张仪啊张仪,此生除了老母发妻,世间再无似尘悟这般待你挚诚之人,你这辈子是无法报答他了。
尘悟发现张仪变化,经过数日观察,晓得他的心意,便对他道:“你到秦国后,好好努力,博得秦君青睐,助大秦继续壮大,就算报答我了。”
张仪由衷感叹,“这便是秦为何兴盛的原因,民心归一,人人为国。”
张仪平日里话不多,一旦开口必是有用之言。
一入韩国国境,尘悟第一时间买下一辆马车,两人一下子轻松许多。张仪坐在车里更方便养伤,到达天子之城洛邑的时候,张仪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站在洛邑城外,尘悟看着眼前一片慵懒颓败的景象,不禁皱了眉头,这里哪还有半点昔年天子之城的风光。她问张仪道:“天下大乱,七国争得你死我活,这里怎么悠闲得如同世外?”
张仪没有回答尘悟,而是驱车入城,进了一家酒肆休息。
尘悟其实有些着急,急着回秦,希望早一日见到嬴疾。可之前张仪伤势不轻,即便后来坐车也经不起剧烈颠簸,所以一直行的很慢。她忍不住问道:“张子为何不去参拜天子?”
张仪摇摇头,“此时的天子已非真正的天子,张仪拜他有何用?”
尘悟心中不悦,“那你诓我来此作甚?”
张仪向尘悟解释:“在下来拜九州鼎。”
九州鼎,尘悟的心一阵刺痛,女娲飞身补天的背影在眼前闪过,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却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张仪见尘悟眼中隐隐有泪光,知她不妥,问道:“尘悟因何如此悲伤?”
尘悟闭目将泪忍回去,反问张仪:“先生可知九州鼎来历?”
张仪放下手中酒樽,顺着尘悟道:“大禹治水后,收九牧之金,定鼎天下。”
是啊,当时自己含着热泪,站在万民之中一起欢庆。女娲忽然出现在她身边,一如既往的温柔,她笑得那么欣慰:尘悟陷入回忆。
见尘悟又发愣,张仪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自打进了洛邑,尘悟兄甚是伤情啊。”
“前人苦心孤诣,却得来如今争乱纷扰,如何不伤情。”尘悟将话题引到国事上。
张仪笑道:“时移势易,岂可一成不变?争乱不过一时,大定之后必是一番新气象。”
尘悟被张仪一语开解,心中豁然开朗,郁闷顿消,举樽向他敬酒,“多谢张子指点。”
张仪举樽,两人一起将酒饮尽。
张仪探身凑到尘悟耳边,神秘的说道:“待天色暗下来,我们一起去拜鼎,别有一番滋味。”
尘悟被他说的兴起,恨不得黑夜即刻到来。
终于到了深夜,张仪命人准备了一个火把,带着尘悟来到供奉九鼎的太庙。风声潇潇,宽阔的广场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声音。夜间凉爽,空气格外清新,尘悟深吸了口气,赞叹,“没想到夜色下的王畿竟有如此威仪。”声音回荡在广场,更显得王畿如神祗,不可冒犯。
“张仪游历各国,来到洛邑无处容身,这才夜里拜祭九州鼎。因缘际会,使得张仪有此意外收获。”张仪举着火把,亦是豪气万千。
尘悟忽然笑了,“张仪,我看你不像是来请罪的,倒像是来吸收王气,问鼎的。”
张仪讳莫如深的一笑,“若无问鼎之心,何须来此请罪?”
他们相视大笑,笑声回荡在夜空,回荡在广场。
笑过之后,张仪将火把递给尘悟,略略整理仪容,恭恭敬敬向九王鼎逐个跪拜,十分虔诚。拜完,他一甩宽大的袖袍,朗声道:“尘悟,我们去秦国。”
天色微亮,日出东方,太阳红的似血,照亮大地。
夜拜九鼎是取自《大秦帝国纵横》片段,当时看过电视剧内心澎湃,所以有了这部小说,也有了这个情节。说是抄袭也罢,只是觉得应该有这么个过程,也算是对原剧对个人理解吧,无所谓啦,自己高兴就好。本就是自娱自乐的一种表达,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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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结交张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