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灏毕竟年幼又一路奔波,父子俩说了会话便倦了,景云哄他睡下,又让符海去收拾宫殿安置景灏,又吩咐薛扬去宣亲信入宫。
“她….当初是如何跟你交代的。”景云吩咐完这些,才把姵儿传到书房。
“小姐说,王上有功于庸王,庸王登基后必然加封王上,但北靖总归不是故里,庸又王志在一统,将南楚收归疆域是迟早的事,王上早晚要回南楚,也免不了跟南楚王一争长短,小姐让奴婢待尘埃落定之日再行打算。”姵儿说的波澜不惊,却难掩心疼。
“去吧,去找铃岚吧。”良久之后,景云终于摆摆手。
铃岚坐在铜镜前,自庸王起兵之日起她便再没有好好照过一次镜子了,上一次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她还记得大婚之日,母亲亲手把凤簪戴在她的发髻上,乌发云鬓,丽人新妆,额间花黄,那时她相信景云终究会明白她的心意,她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满心欢喜,笑意难掩。
再之前她总喜欢扮作男装偷偷溜出去玩,姵儿便会将她的首饰除去,换上素色缎带,也不施脂粉,倒真真像个小公子。后来认识了景云,每次扮作男装出门前便总是担心仪容不整,发髻要再三梳过,缎带跟衣服也总要相称才行,饶是这样仍要对着镜子端详半天方才惴惴的出门。
如今镜中的女子,憔悴清瘦,眼中带着沧桑和倦意,再无小女儿的娇态,铃岚抬手拢拢长发,轻轻顺了顺,昔日富贵女儿已经不在,如今镜前不过容姿平常的妇人。
镜子边角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铃岚起初没在意,待那人又走了两三步,方才回过神来,镜中人直直的望着镜子,铃岚抬起手轻轻沿着镜面拂过那身影。
“小姐!”那人‘扑通’跪下身来,失声道。
“姵儿,姵儿!”铃岚转过身,扑到她身边。
主仆二人扶持着起身,俱是泪流满面。
“姵儿!”铃岚看着姵儿突然叹道。
“怎么了,小姐?!”姵儿赶忙道。
铃岚抬手轻轻抚了抚佩儿的发鬓,几根银丝不知何时藏在了其中,姵儿自年幼进府便在她身边服侍,想想也有快二十年了,当年一脸稚气的小丫头,如今都已经生了华发。
“你有白头发了,这几年受苦了吗?!”铃岚轻声道。
“没有,姵儿很好,就是想念小姐,怕没人照顾小姐。”姵儿说着便流下泪来。
“我也很好,腊月,阿青都是好姑娘。”铃岚拍拍姵儿的手,轻声安慰道。
“那就好,那就好!”姵儿点头,却知道事情并不像小姐讲的如此轻松,小姐瘦了这么多,又一身疲倦,岳家毁了,小姐被充入奴籍,又远走异乡,怎么会不难过,怎么会好?姵儿想到这些便心如刀绞,却又怕带着小姐难过,便只字不提。
“你看看,我都把你弄哭了,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铃岚擦掉姵儿脸上的泪痕,姵儿能回来是高兴的事。
“腊月,阿青!”铃岚冲着外间喊道。
“夫人!”腊月,阿青一早便候在外面,适才听着夫人在里面哭心里也是难过,又想着夫人家里的人能回来,夫人定然高兴,便又替夫人高兴。
“快来见见你们姵儿姐姐,姵儿,这是腊月,这是阿青!”铃岚分别指了指腊月和阿青道。
“姵儿姐姐!”腊月,阿青赶忙向姵儿行礼。
“两位妹妹使不得!”姵儿见状赶忙去扶。
“两位妹妹照顾小姐如此妥帖,姵儿十分感激,请受姵儿一拜。”姵儿说的情真意切。
腊月,阿青却哪里能受,三人扶着谦让在一处。
“好了,都是一家人莫要客套了,阿青,今天高兴,让厨房多做些菜来。”铃岚笑道。
“是,夫人!”阿青得了吩咐,三人互相笑笑。
自从姵儿回来,铃岚的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能时常见见笑意,景灏的事自有景云安置妥当,虽然这个档口景灏的出现让南楚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晦涩,宫中气氛也凝重起来,但铃岚都不想过问,姵儿让她想起许多以前的事,那个时候岳家还是北靖第一望族,父母,哥哥都在,灵叶还是只可爱的小雀子,那个时候还没有遇到景云,铃岚最大的烦恼便是对着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猜想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人,那些她曾经并不珍惜的日子,如今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念想。
然而姵儿她们却十分忧心主子的身体,铃岚早年只是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十分娇贵,如今接连重创,身心俱疲,身体却是真的不好了。平日里仔细调养倒是不至生病,可是那胃口简直让人看不下去,每餐都吃不了几口,南楚夏季又格外闷热潮湿,让人难受。以往在北靖八月便是夏末,而在南楚,要过了十月夏天才算过去。铃岚的膳食就成了她们最大的愁事。
这天晚膳前姵儿先端上了一小碗梅子羹,梅子羹做的好,铃岚少有的只是闻着那淡淡的酸甜清香便生出想要尝一尝的念头,这一尝便喝了这一整碗,用完非但不觉得不适竟然还有些开胃的意思。
“这是换新厨子了?!”铃岚问姵儿,要是以前的厨子能做出这梅子羹早就做了。
“是。”姵儿笑着点头。
不一会,腊月和阿青便端上晚膳来,白切鸡佐青梅酱,花雕百合蒸鲥鱼,竹荪虾仁,奶汤菜心都是清淡养生的菜式,这一餐铃岚难得的好胃口。
饭后又上一碟紫荆糕,一盅桂花杏仁豆腐做点心,南楚的夏天还没过完,北靖却已经入秋了,桂花糖是新制的,清香怡人。铃岚尝了一口,便又看向姵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询问,若说之前的菜只是让她觉得熟悉亲切,那么这道杏仁豆腐她基本可以确定了。
姵儿笑着点点头,示意腊月把人带进来,腊月便笑着转身出去从门外领进一个人来,正是荆九。
“果然是你!”铃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荆九还是那一派淡然无争,好像从未变过。
“草民见过夫人。”荆九郑重向铃岚行礼。
“这些年还好吗?”铃岚示意荆九坐下。
荆九当在岳府待了两年便离府了,并未留到岳家败时,那之后他从北靖一路游历,又两年才回到南楚。
“挺好,草民从北靖回来就回老家开了间酒坊,闲散度日。”荆九道。
“那你乡里乡亲可有口福了。”铃岚想这世上最难得能闲散度日,荆九是个明白人。
“图个热闹而已。”荆九笑笑,他家乡是小地方,乡里乡亲没多少钱,酒坊大都半卖半送,他也不想挣多少钱,能度日就行。
“那现在呢,你若想返乡但说无妨。”铃岚看着荆九正色道。
“王上差人来寻草民,草民是不欲来的,后来说是只给夫人做饭,草民便关了铺子来了。”荆九还是荆九,永远都是不卑不亢。他是有风骨的人,千金难买,却最重情义。昔年铃岚向他求教,尊称他为先生,他觉得铃岚尊重他的技艺,便引为知己。
“那以后也有劳先生多费心了。”
院里木芙蓉开的正是时候,午后阳光和煦,暑气随着夏日走近尾声而渐渐消退,这是南楚一年中难得的好时候,铃岚坐在藤椅里小寐,腿上盖着一张小毯。
景云怕惊着她,便站在连廊里远远看着,直到她转醒才慢慢踱过去。
可真的到了跟前,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多谢你把荆九找来。”还是铃岚先开了口,如今景云已是南楚王,经年痴缠,多年怨怼似乎都能放下了。何不心平气和的说话。
“她们说你胃口不好,又不愿意让太医调理。”景云看着铃岚,铃岚却不看他,只是平静看着前方,眼眸微垂,目光并没有落点。
“无甚大事,不必劳动太医。”铃岚知道自己真正的郁结在心里,心病难医,吃再多的药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是药三分毒。
“听说荆九来了以后你胃口比以前好了。”景云舌根发苦,那是她曾经派人专程来南楚请入府中为自己做饭的名厨。
“是啊。”铃岚漠然的点点头。往事不可追。
“你把灏儿教的很好。”景云暗自握紧了手,仿佛用了好大力气才能说出这句话。
铃岚露出一个说不上苦涩还是嘲讽的笑意。她想告诉景云不必为这件事而内疚或者想要弥补什么,都过去了。
“你….想见见灏儿吗?!”景云看着铃岚,眼中带着点隐隐的期盼。
“不。”铃岚闻言一愣,但随即摇头道。她要以什么身份去见那孩子?!
“好吧。”景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姵儿不了解这里的局势,以为你继位便是尘埃落定,景灏此刻回来….恐怕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铃岚没跟姵儿说这些,却不能不对景云说。
本来景云无嗣,只要凤心若生下王子便是南楚的继承人,而如今景灏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看起来毫无争议的事实,虽然南楚历来没有立嫡立长的说法,但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数没人愿意甘冒风险,凤家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妨,这些你都不必担心。而且….这也未尝不是个机会。”景云道。若世家没有动作,他还不好动手呢。
“不行!”铃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放心,我会保护好灏儿,也会保护好你的!”景云蹲下身去,抬手抚上铃岚的额发。
放心,再也不会让你们受一丁点伤害。
权利征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王室尤其如此,铃岚比谁都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南楚王?”铃岚望向景云,一字一句问道。
人心易变,没几个人能抵挡权利的诱惑,景云也不过凡夫俗子,铃岚比谁都清楚,那淡泊无争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即便他点头,她也不会意外,若真是这样,她的事情便做完了,如果他点头,她便可以离开了,从此天高海阔,他跟风鸿杰的较量再与她无关。
“未曾。”景云却握着她的手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
权利让人迷失自我,景云却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