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精巧犹如浮萍,三五叶一簇飘在水面上,小小的茶杯便成了一幕景观,若是配上定钧窑的清粉莲花盏那才真是相得益彰,互不屈就。这曾经是铃岚最喜欢的茶,春寒。只生长于北靖断龙山的山脉间,从长成到凋零不过十余日,一旦错过只能等待下一个初春,故而谓之春寒。
这曾经是专供北靖王室的御茶,有专门的采伐队伍,普通平民莫说是喝,便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世家子弟,朝廷重臣若非圣宠恩重也难得能尝上一尝。
因为劳民伤财,所以自从庸王登基便下令废止此茶的采伐进贡,却不知眼前的茶叶是从何而来,想必费了一番波折。
春寒产于春寒料峭时,如今已经入夏,自然算不得新茶,口感比之新采时略欠些意思,但比起南楚的药茶仍是云泥之别,这茶如今虽已不供给王室但想必也是千金难求,却不知景云弄来做什么。
此茶名为春寒,是我最喜欢的茶。铃岚笑着把茶杯捧到那人唇边。
不好喝,那人不情不愿的尝了一口,便别过头去。
明明之前那么喜欢喝的,铃岚苦笑。
铃岚看着手中的茶杯,往事历历再目,原来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其实什么都没有忘记过,铃岚放下手中的杯子,默默的站起身来。
景云入主滕庆宫之后便将凤心若及先前在王府侍奉的丫鬟小厮都接进宫里,铃岚也被安置进来住进了一处安静的院子,除了贴身伺候的腊月和阿青还拨了几个丫头太监过来。
“夫人,符总管来了!”阿青进来通报了一声。
“请。”铃岚又坐回桌前。
“夫人!”符海带着两个捧着托盘的丫鬟,里面分别呈着新制的衣物和首饰。
“夫人,王上明日登基,请夫人去观礼。”符海说着示意丫鬟上前,呈上新制的衣物和首饰。
铃岚看看符海,这个打小就跟在景云身边的忠仆终于熬出头了,成了这滕庆宫的总管,可除了官职高了,衣服华贵了,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一把年纪还要为景云鞍前马后,劳心劳力,哪有衣锦还乡,清闲度日来的舒服惬意。
世人皆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可铃岚知道符海并不是,他是放心不下景云,景云在权利中搏杀一日,他便要跟随一日。因为一个人的意志,有多少人要被卷入其中?!然而荒诞的权利征伐永远不会停止,无论改朝换代还是伐除士族。
“不必了。”铃岚感到厌倦。
“王上希望夫人能去,夫人若是不愿现身,在屏风后观礼也行。”铃岚的拒绝在符海的意料之中,王爷有难,夫人一定不离不弃,王爷得势,夫人却未必稀罕。
铃岚摇摇头,自滕庆宫变已有两个月,景云得了孟家,凤家支持,又有风鸿杰安排的内线和自己培植的人,终于扫平了世家门阀的异议,被推上了南楚王的位置。又借着扫除逆贼景垣一派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如今继位已是十拿九稳,她在不在并无什么分别。
铃岚自幼时便常出入宫廷,却总是觉得王位太过遥远虚幻,亦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位置会让这么多人神往,为了争夺它不顾兄弟情谊,为了坐稳它,不顾父子天伦。
“这茶夫人喝着可还好?这是王上专门差人去北靖为夫人购的。”符海见铃岚品的是春寒,便赶忙道,
“莫要再这样了。”铃岚口气很淡,甚至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她不明白景云为何要费心费力弄来春寒,是为了向她彰显王权还是要以此来埋葬他昔年在岳家的寄人篱下。
虽然铃岚处处照顾景云的感受,但她很清楚景云在岳府的那几年是如何愤懑不甘。
符海没再说什么,示意两个丫鬟将东西交给阿青和腊月,他知道铃岚喜欢春寒的味道,却不喜欢劳师动众,劳民伤财,更看不得王爷刚掌权便起奢靡之风。
景云继位南楚王,各派系的互相角力暂时归于平静,转为遮掩之下的暗流涌动,南楚开始进入雨季,而一位故人的到来如一声惊雷一般猛然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假象。
符海早年劳损过度,如今年纪慢慢大了遇到阴天下雨就腰酸背痛,景云体恤他,这种时候就尽量让他多休息,符海大半辈子为景云操劳,真让他休息也放心不下,因此虽有王恩也是极少告假。
此番乐都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雨,从内到外都泛着让人难受的潮气,符海实在受不住便告了假,找了个小太监给他用药酒推背,算是稍稍能缓解一下这鬼天气带来的难受。
小太监才给符海推完背出去,这两年在符海身边侍奉的小福子又匆匆赶来。
“总管,宫外来了个姑娘找您,说是您旧时候家里的人,还带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小福子伺候符海有些日子,自然知道总管已经跟随王爷多年,家里也早早的就没了人,只是这女子说不上什么来头也不是南楚人,想着兴许是王上在北靖那些年符总管认识的。
小福子能在符海身边伺候自然还是有些机灵的,便将人先安置在边门耳房,自己来报了总管再说。
“那姑娘长得挺俊,看着也不像咱们这边的人,倒像是北边的人。”小福子见符海皱眉便又道。
“北边的…..人呢?!”符海豁然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
“在边门耳房呢!”小福子忙道,来人身份不明谁也不敢往里带啊!
“快!”符海也顾不上酸疼难忍的腰背,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哎,小的这就给您把人带来!”小福子赶忙上前要去扶符海。
“带什么带,带我过去!”符海挥了挥手。
“啊?!”小福子还没反应过来,这大雨天的总管要亲自去耳房?!
“走啊!”符海喝道。
小福子还没回过神来,符海已经整好衣服,穿好靴子,听见呵斥小福子才赶忙跟上去引路,又差了个小太监来给符海撑伞。
女子坐在耳房小椅上,未解雨披,雨水顺着雨披滴到青砖地上,很快就积成一捧浅浅的水洼。小男孩长得十分俊秀,一双眼睛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气,靠在女子身边不吵不闹,十分乖觉。
女子温柔的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孩的肩背,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才停了手,转头看向门口,正是杳无音讯多时的姵儿。
“姵姑娘!”符海失声道,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真的见到还是难掩喜悦。
当年庸王破城岳家倾覆之时,姵儿便失去了音信,铃岚送走灵叶遣散仆役,偌大的岳府只剩她一人,但景云跟符海知道姵儿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主子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答应铃岚跟着灵叶去照看小主子了,可是白轲截下灵叶的时候却并没有在随行人员中发现姵儿,景云将铃岚带回府里之后几次派人去寻都毫无音信,也不敢对铃岚提起,直到离开北靖前才最终放弃了。
“符总管别来无恙!”姵儿站起身来对符海行了个礼。
“姵姑娘,这几年你去了哪里?!”符海走上前去,却猛然间看见姵儿身旁的孩子,立时怔在原地。这模样分明是景云小时候的样子,这眉眼,鼻子,无一不像,那脸型又是元王妃的样子。
这....这.....符海心里一时间涌出无数猜测,他见惯风浪心里已然有了推断,一时间百味杂陈。
“小姐可还好?!”姵儿这几年没有一日不挂念铃岚,一听到景云继位南楚王的消息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好,好,夫人都好,这...这位小少爷...莫不是....莫不是....”符海几乎要发不出声。
姵儿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姵姑娘,请受我一拜!”符海说着‘扑通’跪了下去,对着姵儿就是深深一拜。
“哎呦,总管,这可使不得!”小福子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上来搀扶符海。
别人或许不会多想,但符海一眼便能看的出来,这小男孩就是景云的血脉。
“掌灯。”景云抬手揉揉眉间,闭了闭眼,天阴沉的厉害,折子看久了眼乏的很。
内侍闻言便上前来点灯,景云听着动静不对,睁眼一看来人竟是符海。
“你今日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景云放下折子,问道。
“王上。”符海点好灯,方才转向景云。
“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景云惊讶的看着符海,符海双眼泛红分明是哭过了。
符海跟随景云这么许多年,只有他年幼时母妃去世之后见符海红过眼眶,也是那个时候,这个人说这辈子都会侍奉自己,永不离弃。
“到底怎么了,说,孤都为你做主!”景云烦躁的站起身来,有些不知道所错的看着符海。
“王上!”符海又红了眼眶,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千斤之重,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说什么?!”一刻之后,景云茫然的跌坐回王座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符海的话犹如擂鼓,不断在耳畔轰鸣。
夫人素知侯爷脾性,派人偷偷将小王子换走救下,又着人抚养长大…….
侯爷兵败之后,夫人就将姵姑娘遣走,将小王子托付给她,让她好生照看王子,若有一日王上不再受形势所困,时局安定,便将小王子送还王上,若是不能,就带小王子隐姓埋名,安度一生。
难怪当年姵儿不在府中,铃岚亦从未问过。
她这般待我,我又是如何待她,我还有何脸面再见她……
“灏儿….现在在哪?!”良久之后景云才慢慢开口,声音嘶哑的不行。
景云用手撑住桌案才勉强站起身来,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好几岁,他这些年走过风刀霜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动摇过,他后悔了,很多事他都后悔了。
符海来之前把景灏跟姵儿安置在景云所在宫殿的偏殿,吩咐宫女给景灏沐浴更衣,又让人准备粥点待两位贵客收拾完毕之后好能立刻进膳。
景云过去的时候景灏正安静的坐在姵儿身边喝粥,不吵不闹,安静,谨慎,景云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八年了,景云离开南楚时,灏儿还不满两周岁,如今已算是半个少年人。
“王上!”姵儿见景云进来起身行了个礼,表情却是淡淡的。
景灏闻言放下手里的勺子,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的看向景云,那一刻孩子清澈的眼中绽放出不甚明显的热烈神采,并不强烈,却依旧灼人。
“去吧!”姵儿温和的拍了拍景灏的肩膀。
最初的略微踟蹰之后,景灏便奔向景云,因为太过激动身体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颤抖。
“父王…..你是父王吗?”景灏虽然在问,但神情却是笃定,他向景云伸出了手。
“灏儿,你认得父王?!”景云握住景灏的小手蹲下身去,痴痴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他的灏儿,是他的灏儿。
“嗯,灏儿认得父王,嬷嬷给灏儿看过父王的画像,也会跟灏儿说一些父王的事。”景灏用力点点头。
“但是她们没说父王是南楚的王,只说父王因为不得已的原因不能亲自抚养灏儿,直到前些日子姵姑姑说带灏儿来找父王,灏儿才知道原来父王是南楚的王。”景灏说着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显赫,只是单纯的与至亲相认的由衷的喜悦。
“灏儿!父王以后再不会让你受苦了!”景云抬手轻轻摩挲景灏稚气未脱的脸庞,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
“嗯,灏儿以后会好好听父王的话,孝顺父王!”景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郑重道。
景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将景灏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疯狂的喜悦和内疚犹如一张千机网将他的心紧紧勒住,让景云觉得几乎不能呼吸,铃岚不但保住了灏儿还将他教的这样好,景云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人狠狠捅了一刀,而他自己便是这执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