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叶推门的一瞬间就认出了站在院子中的身影,那个曾经魂牵梦萦,如今也时常想念着的人此刻就在眼前,穿着绣有飞天金龙的墨色厚织暗纹绸缎长袍,披着玄狐皮斗篷,站在落满积雪的院子里,黑与白,墨色与冰雪,如此明晰又如此和谐,一如风鸿杰这个人,公正与决断,仁慈与冷酷兼具。
灵叶是这么盼望的见到风鸿杰,就在昨天梦里她还心心念念的想要见一见他,想要对他倾诉这段日子的伤心失望,想要握住那双温暖的大手汲取安慰,只是又时常想见到了又要说些什么,正是这个好几次在她无助时帮助了她的人,发动了这场战争,父亲因此战死,家族因此倾覆,姑姑也入了奴籍,到现在还不得见一面。
是爱是恨,是思念是怨怼,难以说的清楚,灵叶就这样静静的望着风鸿杰,风鸿杰也静静的望着她,如今的他再也无需韬光养晦,锋芒气魄尽显无余,却一如当初一般沉静沉稳,不动如山。
“你怎么来了?!”灵叶走出连廊,走向院中。
“你还好吗?!”风鸿杰也向前走了两步。
“不好!”灵叶苦笑道,她向来直率,此时此刻即便是面对着身份已经大不相同的风鸿杰,也是直言不讳。
“你受苦了,只是有些事都是大势所趋,无从选择。”风鸿杰说的真诚,却不知道灵叶是不是能听得明白。
“我虽然从小不爱读书,也知成王败寇,我出身岳家从小锦衣玉食,如今岳家败了,我就算流放处死也不冤枉。”灵叶正色道。
“无论如何你都是无辜的,牵连到你我也很内疚,只是改朝换代总有一些不能避免的牺牲,望你能明白。”风鸿杰暗自叹息道。
“明不明白有什么要紧,你打算如何处置我?!”灵叶看着风鸿杰问道。
“我既让白轲救护你自然不会伤害你,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风鸿杰道。
“所以要我住在这里,改名百灵,所以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叫了,你既说我无辜又为何要这样做?!”灵叶不满道。
“这都是为了你好。”风鸿杰走过去想要摸摸灵叶的头发。
灵叶红着眼睛躲开了,她如何不知道风鸿杰是为了她好,只是这许多怨怼委屈,不对他说又要对谁说呢?!
“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你的。”风鸿杰只能道。
“我姑姑呢?!”灵叶又问。
“她在平王府里,箫景云会善待她的。”风鸿杰道。
“箫景云会善待我姑姑?若不是为了他,我姑姑何至于到如此地步!”灵叶恨声道,终于没忍住还是落下泪来。
“箫景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风鸿杰想上前安慰,却又担心灵叶抵触,只得站在原地未动。
“那我姑姑现在成了平王府的仆人了?!”灵叶幽居京郊,却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新王对旧日世家大族的旨意全北靖都知道,她如何能不知道?!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风鸿杰默然道。
灵叶一时也是无语,姑姑本也可以跟她一起出逃,却仍旧选择遣散仆人自己留下,宁死不折,就跟父亲一样。
“我岳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灵叶凛然道。
“我从未想过将你姑侄二人牵扯进来,有她一人已经足够了,你不要再意气用事,你好好保重自己,也是让你姑姑安心。”风鸿杰忙道。
“我想要见我姑姑。”灵叶静默片刻说道。
“她很好,你以后要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风鸿杰委婉道,江山初定,还是少节外生枝的好。
“所以我再也不能见姑姑了吗?!”灵叶委屈的看着风鸿杰。
“这对你们都好。”风鸿杰还是不允。
“人们拒绝别人的时候总说是为了她好。”灵叶别过头去。
“你姑姑如果知道你在白轲这里,只会更加放心不下。”风鸿杰温声道,铃岚只希望
侄女远走高飞,若是知道灵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恐怕真会节外生枝。
“这等于是软禁我了?!”灵叶冷笑道。
“我答应你,以后会安排你们姑侄见面,但不是现在。”风鸿杰无奈摇头道。
“好。”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风鸿杰凝视着灵叶道。
“那你还会来吗?!”灵叶望着风鸿杰,怨怼与喜欢水火不容却又都这么真实,爱慕之心并没有因为世情变故而稍减,许久不见只恨不能骨血相融,永不分离。
风鸿杰惊异于灵叶的感情与直白,心里狠狠疼了一下,本以为因为自己才致岳天腾身死,岳家倾覆,灵叶不对自己恨之入骨已经是难得,怎么也没想到竟还会在这双清澈的眼中见到如此炽热的情谊。
“你还会再来见我吗?!”灵叶又问道。
“等过些时候,待时局稳定了,我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风鸿杰顿了顿还是说了,皱着的眉头松开又皱起来,带着一丝无可名状的愁苦。
他是帝王,不该有这样的情绪。
铃岚的身体大好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之前身体稍好些的时候也曾由腊月陪着在花园里散步,那是她进府之后第一次在府里散步,还非常扫兴的碰到了景云的侍妾,除了年前进府见过一次的秋夫人,其余两位铃岚都不曾听过,更对不上人,她并不曾打听这些,无事一身轻,如今都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两位本是在与秋夫人说话,看神情语态相谈也不怎么愉快,想来是嫉妒秋夫人得宠,话语间多是争风吃醋,铃岚给腊月递了个眼色,示意绕路离开,却不想还是被其中一个眼尖的看到,唤住了。
“哎呀,这不是前朝公主吗?!”女子尖声细气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真没想到您也有今天啊!”穿着浅绿色镶银丝刺绣锦缎长袍女子笑着走到铃岚面前道。
“绿夭!”与这女子一起的另一名女子似乎有些犹豫的唤了她一声。
“担心什么,再多尊宠也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做了官奴,便连府里最下等的仆人也不如了!”唤做绿夭的女子微微扬起下巴,轻蔑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本是赞美桃花之姿,桃花是粉色,和暖温婉,这女子却叫绿夭,实在是不合时宜,景云竟连这样的庸脂俗粉都肯纳入府中,铃岚心中冷笑,小门小户一朝飞上枝头便得意忘形,往日她虽听到的多却当真没怎么见过,此刻只觉得满心厌烦,不愿再多做计较。
“妹妹可别这么说,人家毕竟是前朝第一望族的嫡女!”之前出声的女子笑道。
“第一望族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入了奴籍,比下人还不如,听说原来的岳府被王上查抄了,分割成好几处宅子赏给了功臣,里面的东西也都充了公,还有一些园子都拆了!听说啊,原先岳氏一族的陵园也都迁了!”绿夭看着铃岚脸色变白,眼中得意之色更甚。
“走吧!”铃岚对腊月道,不再理会绿夭的冷嘲热讽。
“荣华富贵想来也不过是时运而已,命里没有便是天大的家业也只能败了!”绿夭仍旧不肯罢休。
“绿夭姐姐,不管如何,那总是王爷厚待之人,你如此言语冲撞,只怕王爷知道了要怪罪的!”如春风拂面般的柔声细语,是秋夫人。
“呵,原来她岳府没败之时,王爷便与她不睦,如今肯善待于她皆是因为王爷仁厚,与情分无关,想来当日她以公主身份迫王爷迎娶,王爷定然心中早就十分厌恶,只是迫于情势隐忍不发,如今时移世易哪里肯再对她假以辞色!”绿夭笃定道。
铃岚虽然走远,但绿夭分明说给她听,声音颇大,她如何听不见,本以为已经不会再在意了,可想起过往种种,心中还是阵阵钝痛,别人如何猜想都无关紧要,景云却又是如何想的?!当真如那绿夭所言,早已厌烦之极吗?!
“夫人莫听那些胡言乱语,王爷若不看重夫人怎么如此叮嘱照看夫人!”腊月赶忙道。
铃岚摇摇头,她经历如此起伏,还有什么看不透,不过那绿夭有一句话说的倒对,百年荣光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残垣断瓦,人去楼空,天纵英才也好,世家名门也罢,在时运面前,什么都不是。
自那天之后铃岚便不再外出,心情好了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侍弄侍弄花草,做做刺绣,任外面再乱总也乱不到这一方小天地里来,也乐得清闲自在。
开春之后,府里管事送来了不少新衣,铃岚身份摆着,再怎么也不能越过去,故而衣料都是棉布,用不得丝绸,但也是上好的细质棉料,穿着舒适,染色也素雅,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其他用度也一应不少,膳食方面更是妥当,还有医女专门照看用药滋补,岳家虽然败了,但铃岚也算是了无牵挂,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身子也大好了。
期间符海更是亲自领着人把院子收拾了一番,屋里也添置了不少东西,比刚住进来的时候舒适了不少,凡事大不过生死,也许铃岚的病让景云意识到了死亡,幼时记忆再度浮上心间,如今已是另一番天地,然而记忆却在心底深处,不曾忘记,母妃早逝,幼时在宫中受的冷遇,成年后许婚生子以为终于可以安稳度日,却又被送到北靖做了质子,这一路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哪里还有命在。
如今的铃岚就像当初的自己,经历大变故,无依无靠,若无照拂,便会如冬日落雪,消弭的毫无声息。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景云突然觉得痛心,不知道是痛心铃岚的境遇,还是痛心再也无法弥补的过往。
总还是得好好活着,景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