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烈这个人,就是个外冷里热的人,宋妍一直知道。
他不管对谁,总是冷言冷语,好像是从冰块里出来的似的,总是伤人。
但这一次,她是真的有被陈烈感动到。
陈烈目光在宋妍脸上缓缓划过,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他很开心,他甚至卑鄙的觉得,如果死在那里头了,也是值得的,毕竟,会有一个人,将一辈子都记着他。
“药煎好后拿给我,我亲自送进去。”陈烈道。
有他这句话,宋妍心中也踏实不少,也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她还是不太敢,“你不能进去。”
陈烈看着他,目光深沉,“是我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宋妍犹豫片刻,然后点头。
“既然没问题,就让我去。”陈烈坚定道:“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宋妍怔怔的看着他,听他道:“所以不要骗我。你的药不是能救好里边的人吗?怎么我进去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他说着,有些受伤道:“难道是因为我天生就不能带给人好运?”
“不是!”宋妍急了,赶紧解释道:“你进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因为我有些担心,不想让你进去。”
“可我不去,我更担心会出什么问题。”陈烈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宋妍,“让我去吧,起码让我知道,我可以做到不伤害身边的人,反而能够帮助你们。”
“好吗?”
看着模样,宋妍看得心里跟着揪了起来,摇摆不定。
她不想陈烈为她去冒这个险,又想他知道他自己是有用的,病没有他想的那样糟糕,宋妍扯着嘴角,认真的看着陈烈,一字一句道:“你很好,帮过我好几次,包括老高那里,你忘记了?”
陈烈显现出颓然,“但那些都是因为我在你身边,而让你遭受威胁的,这一次也是,你莫名其妙的就被人陷害,就你一个小姑娘,别人为什么要去陷害你?如果你不让我去,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会恨自己的。”
宋妍指尖微颤,她看着对面的少年,似乎长得比她高些了,却又比之前固执了不少。
她坚定的看着陈烈,“不会的,不会有事,你相信我。”
“既然不会有事,那你就让我去吧。”陈烈目光坚定。
宋妍终是拗不过他,最后点了点头。
她走上前。
陈烈往后退。
宋妍皱眉,心中十分不舒服,道:“我这运道这么好,难道会被你阻挡不成?”
趁着陈烈愣神前,宋妍迅速走过去,一把抓住陈烈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
陈烈身子整个僵住,这么多年来,除了必要,很少有人主动上前触碰他。
他呼吸都轻了,不知所措的看着宋妍。
只见她樱唇轻启,“我的好运,分你一半。”
*
院子里,母亲在那熬着药,陈烈坐在远处,屋檐挡住了大片月光洒下一片阴暗,陈烈隐在其中看不到他人,但宋妍知道她在那里,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
赵文娟在女儿眼前扬了扬,“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宋妍眨了眨眼,收回目光,旁边跟她一起守着的小翠脑袋一点一点的,宋妍接过母亲手中的扇子,道:“陈烈也在这陪着我呢,母亲您先去休息会吧。”
这几天母亲一直守着她连轴转,眼见着瘦了一圈,宋妍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若当时自己坚定一些,母亲根本不会让她过来受这个罪,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府中,睡在柔软的床上等着洪水退去。
赵文娟脑袋一直抽疼,听看了眼远处,叹息一声,终是没喊陈烈,将凳子搬到墙旁边道:“那母亲先睡会,你自己看着火。”
说完,赵文娟靠着墙壁闭上了眼。
赵家的千金小姐,富甲一方的商户之女,从出生起就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宋妍眼睛红了红,低头将额头放在双腿上,手里轻轻扇着火。
火堆里偶尔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溅出一个火花来,宋妍小声打了个哈欠,然后继续煽动。
不久,前方出现一个人。
他伸出手臂,拿过宋妍手中的叶子,轻声道:“我来吧。”
宋妍半耷拉着眼抬头,只见少年歪着腰,正看着她。
宋妍一愣,看向旁边两个早已经睡熟了的人,她之前就一直注意着陈烈的方向,没有半点动静,她还以为陈烈早已经睡着了,没想到陈烈竟然也一直在看着她,甚至于她小小打了个哈欠都注意到了。
宋妍这段日子也是很累的,小姑娘本来就觉多,可最近很多人来找她,很早就有人开始吵,很晚他们才回去,导致她根本睡不饱,现在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了。
宋妍便没有推辞,只道:“这药再有一刻钟就好了,好了你喊我,我和你一同进去。”
见陈烈点头,宋妍同样学着母亲,将凳子挪到墙旁,靠着闭上了眼。
小姑娘很困,没过多久,呼吸就平稳了,陈烈耐心的帮她看好火,等到熬好的时辰,从里头拿出两个碗,分别将药水倒入进去。
然后再回头看了眼宋妍,义无反顾的端着药去了那隔离的地方。
然后他发现,今天那处院子里围了好些人,且一个个的精神抖擞。
陈烈轻呵一声,原路返回,在小院子里找个一个水囊,将药灌了进去,这一动静惊动了旁边的赵文娟,起身进屋,警惕道:“陈烈?”
陈烈转身,赵文娟神色松弛了些。
她见陈烈将碗里的药倒进水囊,不时有药水撒出来,皱眉道:“你这是作什么?”
“隔离的院子现在有好几人把守,我担心是冲着宋妍来的,所以想偷偷溜进去,但这端着碗不太方便。”多年的皇宫生活,让陈烈时刻保持着警惕,对身边的任何变化都充满了猜忌。
“可能是为了让里边的人逃出来,妍妍也是为了就他们,就好了人大家都不会得时疫,怎么会防范她。”饶是精明如赵文娟,也觉得陈烈太过于警惕了,她看着陈烈手中的动作欲言又止。
道:“你这样进去,不如直接让守门的官员放到门口,让他们自己来领。”
陈烈已经将两碗药倒进去,水囊里满满当当,听到这话,他抬头看向宋三夫人,有些烦躁的问道:“您也不信宋妍?如果您觉得我进去会出什么问题。”
“我可以不出来。等大家好了和他们一起出来。”
赵文娟娟哑然,这孩子着实太固执了些。
陈家这孩子她见得不多,据说比较怕生,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出了救过宋妍一次,让她印象比较深刻之外,再无其他。
倒没想到他和女儿关系这般要好,可惜年纪太小,不拿生命当回事。
女儿的那些话,她作为母亲也不断思索过,有几分可信度,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可能小孩子更容易接受这种离奇的事情,因此让这个孤僻的男孩子深信不疑。
赵文娟深吸口气,一时不知道是否认自己对女儿的不信任,还是要眼看着这个男孩子随意穿擦在一个危险地带。
要知道她女儿半点医理不动,就连自己往药方里加进去了什么药都不知道。
若是失败,意味着时疫仍然存在,而且这个进去隔离地带的少年,也会被感染,然后将病毒带给更多无辜的人。
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后果。
又说不出不信任女儿的话。
对面的男孩轻嗤出声,眼中带着不屑。
赵文娟道:“我不阻止你,但你进去之后,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上两天,我会给你送吃的,等时疫过去,你去哪儿我都不会管你,如何?”
陈烈点头,拿着水囊往外走,赵文娟也跟着走出来。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
“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万一被人发现,也好说上几句话。”
陈烈冷声,“离我远些就好。”
这少年人满身的冰刺,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不知道宋妍是怎和他说上话的。
不过她家姑娘天生身上带着暖阳,朝气蓬勃,吸引这样的人也不奇怪。
眼下的事最重要,赵文娟不再多想,随着陈烈一前一后来到了隔离的地方。
这个小院子隔上一段路,墙下就站着一个人,陈烈趴在不远处房子的墙上看了眼,回头朝赵文娟道:“还请夫人在此事等我两刻钟,我去去就来。”
不等赵文娟说话,他快速走至另一个屋檐下,然后一个转身消失不见。
好一会儿,她听到那边有一个汉子大喊:“谁?”
然后周围的人跟着他跑到一处。
赵文娟的心跟着一紧,这小孩儿这么快就露馅了吗?她在刚才陈烈趴着的地方探出脑袋,见那几人在那边找了半天,不知说了些什么,又缓慢的回到了原先站着的位置。
见陈烈没被抓到,赵文娟心中为他松了口气。
毕竟是为了她家姑娘过去的,要是因此被抓,往大了说是借此机会生事,将时疫打出来闹得长回县鸡犬不宁。
终究是她太惯着这两个小的人,这件事本应该阻止的。
原先他们就是将药放在门口,这样做是最保险的做法。
*
陈烈一开始往一遍抛了个石头,等到人被引过去,趁机快速跳上院墙,往里头走去,他轻车熟路来到老高的房间,借着月色将药倒出来,强制掰开老高的嘴将药喂进去。
老高的脉搏很轻,隐隐有要停止的趋势。
陈烈沉着脸,低声道:“你可要活着。”
虽然之前他恨不得这个人死,但现在他若是死了,宋妍必定要承受众人的指责,她一个小姑娘,身边又只有母亲,怎么承受得住。
一开始这药怎么都灌不进去,陈烈便用以前学过的法子,死命掐老高的人中,然后继续塞。这才让他勉强喝下大半。
喂老高算是简单的,难的是小翠的夫君。
他并不认识小翠的夫君,只听宋妍说长得瘦瘦的,笑起来有些憨憨的,叫王贵。
可那群人都是睡在一间屋子里,他要是去喊人,那他今天休想从这儿出去,要是一个个的的去找,也很有可能暴露,而且,这些百姓大多数人都是瘦瘦的,这样的特征并不明显。
就在陈烈犹豫之际,他听到隔壁房门的吱呀声,立马躲到窗户下边,脚步声开始出现在外边,渐渐远去,他弓着腰走到门口,见一个瘦瘦的男人往远处走,然后听到一阵哗啦声。
过了一阵,那人又往回走,陈烈重新回到窗户下边,却听那脚步声到了不远处停了下来。
陈烈屏住呼吸,听到那熟悉的吱呀声,心里松了口气,正想要从房间里出去时,又听到一个声音喊了句老高。
脚步声又开始响起。
他手握着窗户,脑海中飞快闪过对策,正当他准备实行的时候,又陡然想到了宋妍讲得,小翠的夫君为人憨厚,乐于助人,估计老高现在也是他在照顾着?
他拧着眉,难道这过来的人是王贵?
陈烈这回不急着走了,他手放在窗户上,试探出声,“王贵?”
声音很小,但足够让王贵听到。
“谁?”来人吓了一跳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他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人,这半夜三更的,实在是过于惊悚,他骂道:“谁在那吓唬你爷爷?”
陈烈一张脸上冷得出奇,继续出声,“说出你妻子叫什么我就不吓你了。”
王贵早被吓得心惊胆战,但因为不知道地方是什么妖魔鬼怪于是道:“我就不告诉你,你管我妻子小翠叫什么名字!你有本事出来啊。”
陈烈:……
他从窗户走出来,脸上有些无语,宋妍有句话说的不对,这根本就不是憨,是傻。
王贵见真有个小鬼出来,连连后退了几步,声音都发着颤,“你、你要干嘛?”
陈烈将小翠的信物拿给他看,见他满脸惊恐,一边将手中的水囊递过去一边解释道:“这是你妻子特意托给我带进来的救命药,你喝了人就好了,快点喝。”
王贵仍是不信,有些谨慎又害怕的看着他。
陈烈耐心告罄,“是要我给你灌进去,还是你自己喝?”
王贵连忙接过水囊,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陈烈满意点头,“你明天要是身体好些了,记得和外边的守卫说,要求大夫给你检查,还有老高,刚才也喂了些给他,明天应该就会好起来。”
他想到这人没什么胆量,要是到时候外边的人不肯,他叫了两句便又回去了,这不白忙活了?
于是继续恐吓道:“你要是身体好了不说,我也不会继续送这药给你了,到时候你就等着再次被周围的人传染,然后死在这里。”
果然,他话已落地,这男人就跪在地上,大声道谢,“多谢仙人相救,小的无以回报,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您今日救命之恩。”
陈烈轻声咳嗽一声,别过头去,实在是没见过这等……蠢笨之人。
他抬步,趁着这人五体投地之时跑了出去。
外边的宋三夫人正等得心急,见他远远的过来,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
她小跑着凑近陈烈,问道:“可还顺利?”
陈烈立马和她拉开距离,冷声冷淡如初,“王贵和老高已经喝了药,就等着看明天了。”
赵文娟的心情跟着激动起来,“一定会好的。”
这个地方赵文娟不太熟悉,她本是想着将陈烈带到一处空旷的地方,但又不放心随意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没个照料,思来想去,将人带到了他们母女两住的房子里。
这屋子里有个杂间,他将人引到杂间,眉眼间有些过意不去,“如果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就是将床让给你也是无妨的,只是妍妍这几天实在是太辛苦,就……你看将就一下住在这里可以么?”
陈烈点头。
赵文娟舒了口气,这孩子总是莫名给她一种压迫感,让她有时候不能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对待。
就像是现在的宋妍。
虽然言语和模样都有些只能,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又让这个当娘的都肃然起敬。
安顿好陈烈,赵文娟又回到简煎药的地方,宋妍和小翠两人已经醒来了,正到处找她和陈烈,宋妍见到母亲,目光一振,当着小翠的面不好问,但心里已经肯定,陈烈哥哥应该是将煎好的药送进去了。
“药呢?”小翠看到赵文娟有些心急,连忙过来拉着赵文娟的手。
“已经送进去了。”赵文娟拍了拍小翠的,“好姑娘,快回去睡一觉吧,明天醒来,你当家的应该就快好起来了。”
“真的吗?”小翠惊喜的叫喊。
赵文娟看向宋妍,并不想将话说得太死。
宋妍接过母亲说的话,道:“真的。”
“太好了!那我可就等着了!”
一时间四周只剩下母女俩,宋妍看向母亲,对方眼中有浓浓的担忧,她笑道:“母亲您要相信我,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还有陈烈哥哥……要不,我们给陈烈哥哥也煎一副药吧?她进去两次了,我担心陈烈哥哥身体吃不消。”
因为陈烈哥哥对她的信任,还有此时一改往日的畅快心情,宋妍心中有一股无比强烈的预感。
——很快,时疫就会好。
赵文娟见女儿如此模样,“既然如此,那母亲来煎,你先回去吧。”
正说着,她身旁的宋妍突然往后倒去。
赵文娟措手不及,快速伸手去一把抱住女儿,又因为力道不够,被宋妍带到地伤打了个滚,后背处被什么碰到什么东西,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看着怀中的女儿,赵文娟更是心疼得不行,抱着女儿咬着牙从地上起来,快步往大夫们住的地方去。
大半夜的被人吵醒,胡大夫很是不高兴,看向来人时眼皮一跳,勉强扯起嘴角,“宋三夫人,这是怎么了?”他将视线投向宋三夫人怀中人,这不正是何师爷看得不是很顺眼的宋妍?
他不想凑到这两人里头,随即让开一条道,后面的苟大夫凑了过来“宋三夫人,这是怎么了?福宝这是?”
“苟大夫,还请您帮忙看看,妍妍刚才突然晕倒了,您给看看是怎么回事?”赵文娟急道。
“快进来。”苟大夫将宋三夫人请进来,让她将福宝放在椅子上,搭在她脉搏上,又问询一番,道:“应该是最近太忙了,小姑娘家家的熬不住就睡着了,没别的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夫人莫要担心。”
赵文娟一颗浮起的心才堪堪落下,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疼得一身汗,问了苟大夫买了些跌打的药,这才又背着宋妍回去。
宋妍又是被外边的嘈杂声吵醒来的,她头昏昏沉沉的,慢悠悠的从床上起来。
有人看到她,“嘿,快看,宋妍起来了。”
“真是千金小姐,比我们都金贵些,这个时候才醒来。”
“别说了,没看到别人脸色苍白吗?福宝就是一个小姑娘,再怎样,诸位也不要对一个小姑娘如此苛刻。”
“就是,而且昨天不是好好的吗?据说别的地方因为时疫已经死人了,我们这边还好好的呢,你怎么不说说福宝的功劳,只一味的在这里责怪别人?”
“她有什么功劳?是减少了时疫的出现还是让时疫消失了?”妇人反而嘲讽道,“哦,对了,听说昨天晚上又有几人被送进去了!你倒是会往别人脸上贴金,虽然她是宋府的,但也不能乱说吧。”
“那你又为大家做出了什么贡献?一凭你一张嘴在这里骂人吗?”
那妇人被他说得龇牙咧嘴,窜上来一爪子就往男人身上抓去,转眼间,两人就打了起来。
旁边的人连忙过去将两人扯开,宋妍也高声道:“住手!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出了整天祈福还做了什么吗?”
两人打架的手停在对方身上,被周围的人拉了开来,众人的眼神又重新落在宋妍身上,“福宝,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