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安渡 第44章 第 44 章

一行人在镇上搜寻了一整日，始终未见逃兵踪迹，无奈之下，只得将画像张贴于各镇街巷。镇中医者多是年迈体弱的赤脚郎中，面对疫症束手无策，所幸搜得几味药材，也算略有所得。

日暮渐沉，行军队伍人多势众，镇中难以容纳，众人只得在荒郊寻了几处破败山舍，暂时驻扎休整。

陆瑶奔波一天，嗓音早已沙哑，下马时脚步虚浮，险些站不住。正踉跄间，只见眼前白影一晃，她忙不迭上去扶了一把。

一缕淡淡麻苦香夹杂沉香淡香自袖间幽幽飘出，兰珩舟被扶稳，目中浮现一丝异色，却未多言，温顺地颔首致谢。

陆瑶抬眼看了他一瞬，未作深究，往前迈步行进。

“有什么头绪吗？”她问道，语气中隐含倦意。

兰珩舟稍作沉思，摇头道：“若是他们没到镇里，恐怕只有两条路。一是往回跑，横跨戈壁黄沙，单凭脚力恐怕撑不了太久。；二是北上北凉，若果真如此，倒是……”

倒是对梁国有利，但北凉百姓又有何错之有？

陆瑶抿了抿唇，长叹了一口冷气。北凉之事她鞭长莫及，如今萧玄也已回来，两国安定、百姓安生才是她唯一所愿。

众人很快安顿好营帐，围着火堆取暖。篝火映红了营地，陆瑶将手中烤好的肉递给兰珩舟。

兰珩舟接过，笑了笑，低头看了片刻，轻咬了一口。

“好吃吗？”

他点头，唇角微扬：“好吃。”

只是眼底暗淡却像浓稠的墨，无法挥散。火光映在他脸上，衬得眼下宁静愈发显得虚无缥缈。对他而言，每一刻都像是偷来的，连呼吸都带着些许不真实的轻浮。

陆瑶望着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等回了漠北城，你随陈将军一同回朝吧。”

兰珩舟动作一滞，抬眼看向她。神色平静，只有微微敛起眉目泄露了一点情绪。

陈璋已经接令，下月初回朝镇压南方。漠北局势已经基本平定，乌兰隼手脚已废，术赤一人不足以为患，无需这么多人守在漠北。

她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轻缓：“中原疫症肆虐，朝中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你，不该在这里耽搁。”

“这边，我和萧玄可以守住。”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些：“再说了，你的身子，边关风沙不适合你……芙蓉散，能不吃就先别吃了。”

篝火光影在兰珩舟脸上跳动，他握着木枝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骨节泛白，青筋隐隐盘旋。他低下头，似是忍耐，可须臾后，他猛然抬眼，冷冷开口。

“是边关不适合我？”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凉意与几分嘲弄，“还是我碍着你们了？”

陆瑶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开口，兰珩舟声音再次提高了一分。他咬牙切齿，眸光却渐渐染上水汽，低声道：“陆瑶，你不能这样对我。”

“不是……”陆瑶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有些急促，“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兰珩舟情绪明显有些失控，声音里透着压抑痛楚与不甘，“明明他一回来，你就变了，都变了。”

陆瑶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解释，可就在此时，一声刺耳尖叫划破了夜色。

“啊——！”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让所有人瞬间绷紧神经，目光齐齐投向破屋的方向。

只见两个士兵慌乱地从破屋中逃出，满脸惊恐，脚步踉跄，边跑边喊：“里面……里面……陆将军，珩阳王，人在里面！”

陆瑶倏地站起身，朝破屋方向大步走去。

还未靠近，兰珩舟已伸手一把拉住她，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已然恢复冷静。他拉高衣袖掩住口鼻，低声命令道：“跟在我后面，捂住口鼻，小心些。”

陆瑶顿了片刻，抬手用袖口遮住了鼻息。

破屋只剩半边，土胚墙壁摇摇欲坠，寒风吹入，墙角堆积着残破的杂物。方才两个士兵应是解手时误闯此处，才发现了异状。

墙角蜷缩着一具尸体。

那人瘦削身躯僵直如石，皮肤泛着青灰，死气沉沉。枯槁手指死死抓着一块破席，一双眼瞪得极大，充血眼球直直盯向屋顶，仿佛死前曾目睹极致的恐惧，叫人不寒而栗。

“虚力耗尽后冻死的……”兰珩舟低声开口道。

陆瑶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神色渐渐凝重。这具尸体只穿着一件黑色亵衣，显然是军营里的统一配发，最重要的是，他外面的军甲、衣衫、军靴以及随身的武器全都不见了。

她周身发颤，正欲再靠近些细看，却被兰珩舟一把拽住。

“别靠近。”他眉头微蹙，声音低而肃穆，“看脖颈处，那几道抓痕……是疫症的迹象。”

陆瑶神色一滞，猛然收住脚步。顺着他指点看去，只见死者脖颈上布满几道深深的挠痕，皮肤溃烂不堪，触目惊心。

军医曾言，这场疫症先是高热，随后皮肤出现红疹，多发于颈间与胸口，奇痒无比，患者往往在剧烈的瘙痒中抓破皮肉，直至伤口溃烂恶化。显然，这人死前也经历了同样的折磨。

陆瑶猛地转身，语气骤然拔高：“回去！封锁全镇！挨家挨户给我搜！发现任何可疑的军甲、衣物、武器，全部控制住，立刻向我汇报！”

“凡是碰了这些东西的人，全部隔离！不漏一人！”

冷月如霜，街巷间骤然响起沉重脚步声，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夹杂其中。士兵们手持火把，在街巷里来回巡查。一个士兵大步流星穿过狭窄的小巷，火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刚毅的轮廓。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开门！军中搜查！”士兵喝道。

屋内人影瑟缩着靠在门后，几秒后，门缝处传来轻微的挪动声，颤抖的手解开门栓，士兵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火把的光猛地照亮了昏暗房间，老旧家具和凌乱生活用品暴露无遗。

一名士兵上前翻开堆积在角落的麻袋，冷声道：“检查这里！”

另一个士兵掀开床铺，手指沿着每一处缝隙小心摸索，动作粗鲁而高效，发出一阵“哐哐”的响声。

“别动！别动我们的东西！”旁边老妪颤声喊道，却只是缩在墙角不敢靠近。

“若无可疑物品，自然不会动你们的东西。”士兵不容置疑地喝道。

老妪一震，垂下头不再作声。火光在她浑浊的眼眸中摇曳，她双臂紧抱着一个瘦小的男孩，试图用自己身体替他遮挡。她的旁边，还依着一名中年妇人，蜷缩着靠在一口破旧的木箱上，瑟瑟发抖。

士兵放下床铺，目光移向那妇人，大步走了过去，冷声喝道：“让开！”

妇人浑身颤了下，却没有动弹。士兵毫不客气，一把将她拉开，打开了那口箱子。

里面只是些陈旧的衣料，带着霉味，显然并无异常。士兵目光一敛，起身后退，但语气并未缓和：“这两天有什么异样的，见过逃兵、拿过东西的，统统给我报上来！身上有发热、头疼、冒红疹的，也统统汇报！听到没有？”

老妪和妇人战战兢兢点了点头，头低得几乎埋进胸口。

屋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剩老妪急促呼吸声和妇人微微啜泣。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带着难掩的惊恐和犹豫。终于，妇人颤着手将男孩抱到身旁，老妪则拿着豆灯蹲下身，动作缓慢却异常谨慎推开了一处木板。

床底的地窖露了出来，下面隐约传来虚弱的气息。灯光里，一个瘦弱的男人蜷缩在那里，怀抱着军营制式衣物，目光惊惧不安。听到上方动静，整个人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见到是老妪和妇人，显然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挠了挠胸口，压低声音问道：“走了吗？”

老妪点点头，声音低哑：“走了，再忍忍。天亮就赶紧离开镇子，记得带上阿楠。”

地窖板子重新被盖上，吹熄了豆灯，再恢复了一片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妇人紧抱着男孩，眼眶微红，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东街搜查完毕，无异常！”一声低沉的报告在小巷里回荡，打破了暂时的沉寂。

“去西边，再搜一遍，不漏一户。”领头士兵迅速下令，转身带队朝另一处奔去。

隐匿在屋内的百姓们大气不敢出，透过破旧窗纸偷偷窥视着这一切，眼中写满了惊惶和疑虑。巷子里回荡着士兵疾走声，步伐带着急促和压迫，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

巷子深处，一名士兵停下脚步，用火把照向路旁一堆凌乱的杂物，目光在堆积的旧物上扫过，随即又匆匆追上队伍。

一夜搜查，火光游走不息，直至天明，依旧一无所获。

陆瑶听完汇报，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临近还有哪些镇？分头行动，封锁要道。告诉百姓，这两日能不出门便别出门。”

她顿了顿：“留一队人守在这里，有异常，立刻禀报。”

说罢，她翻身上马，率领队伍策马而行，却未知晓就在与她相隔数米的小巷里，一辆驴车正缓缓驶出，方向与她背道而驰。驴车上草席盖得严严实实，车夫带着草帽低头赶路，形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