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将军府庭院笼罩在一片热闹中。
仆人们来往匆匆,将一箱箱辎重整齐摆放在门前,马匹已备好,马蹄轻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瑶站在廊下,静静看着这一切。
她目光落在庭院中央摆放的长枪和一副旧木架上,盯了许久,像是忘了挪开。
木架稍微有些斑驳,边缘裂开了细细的纹路,像是随时会散架,却被人用粗绳细细缠了几圈,固执地支撑着。
萧玄当年第一次给她做这个木架时,满脸得意:“看见没?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稳得很!哪天你跑不动了,靠着它,也不会摔倒。”
她那时抱着枪试了试,有些嫌弃:“亏你还是将军,这玩意儿你放在院子里不嫌丢人?”
他反驳道:“你懂什么!我这是朴实无华!哪像那些京城的摆设,中看不中用。”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却看不到他曾经站过的位置,只剩下空荡荡的草坪。
他不在了。
风吹过庭院,长枪上的布条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陆瑶闭了闭眼,转身吩咐侍女:“把枪和架子一起收好,带上马车。”她顿了一下,又轻声补了一句,“别摔。”
侍女怔了一瞬,急忙低头道:“是。”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用布盖好,别让它沾了灰。”
侍女看着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下去。
她迈步走过廊道,目光在庭院扫过,心中涌起一阵无名的落寞。
庭院中,备好的行装、整齐的队列,甚至列队时发出的低语声都如从前无异。可陆瑶却觉得,每一样都显得空荡荡的。就连马匹嘶鸣声都似乎少了一份熟悉的踏实。
陆瑶走到院门口,目光扫过门外已整齐停放的马车。车辕一侧,随从们整齐站立,面容恭敬。
兰珩舟的马车显然已等候多时。
那马车檀木雕花,侧面可见几道云纹勾勒的暗纹,车顶镶嵌铜饰在晨光下微微反光。
帘角悬着流苏,随风轻轻晃动。车帘半掩,外层覆着一层薄纱,风起时,轻轻掀动,露出内里绣着金线的繁复花纹。光影交错间,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轮廓。
陆瑶眉头微蹙,目光未多停留,心中却掠过一丝不解。
兰珩舟素来精贵,衣食住行皆讲究到极致。往日她对他倾心时,没少做过荒唐事。但即使是她深更半夜潜入他卧房,他身着的里衣都是雪白齐整,连一道褶子都不曾有的。
像这样一个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平日连粒灰尘都不沾身。
为何要去漠北讨这个苦吃?
转念一想,像他这样的人,谋定而后动,向来不做无用之事,她便不再多想。
她翻身上马,握紧缰绳,低声道:“启程。”
前方的街巷在晨光中渐渐清晰,马蹄声碎响,随行的士兵鱼贯而出,整齐的脚步声和车轮的辘辘声交织在一起,渐渐隐入了城门方向的暮霭中。
兰珩舟倚在车内软垫上,手指闲闲地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眼神却穿过帘子的缝隙,落在前方的身影上。眉目间倦意流转,晦暗不明的情绪埋藏在眼底。
队伍出了城,一路行至城外林荫时,已是正午时分。
日光微炙,风却仍带着凉意。队伍暂作歇息,士兵们熟练地取出干粮,席地而坐,三三两两地啃了起来。
陆瑶翻身下马,接过分来的干粮,随意靠在一棵树下,将饼子掰成两块,嚼了起来。干粮干硬无味,落入口中如同嚼着沙砾,艰难下咽。
一整块饼下肚,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
按兰珩舟性子,这种军队配给的粗粮,他多半不会碰。但他随队出征,这种事若她不问一句,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她收回目光,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迈步走到马车旁,轻声问道:“殿下,可要用些干粮?”
帘内一片寂静。
里面兰珩舟动作一顿,原本随意拍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她,语气淡淡:“不吃。”
话音刚落,马车内却响起一声尴尬的“咕咕”响。
陆瑶眉梢微挑,没说话。
一旁的侍从站出来:“夫人有所不知,殿下特地吩咐,莫要备私食。说是此番同军队一起,吃穿用度当与众人无异。”
陆瑶听罢,顿了片刻,脸上浮起一丝意外的神色。她将手中的干粮隔着帘子递了过去,语气平静:“既如此,请殿下将就些吧,饿着不好。”
帘后静默了一瞬。
兰珩舟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到帘口的手上,盯着看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夫人关怀。”他语气轻淡,却难掩一抹隐约讽意。
陆瑶并未接茬,只转身回到军席,又拿了一些干粮,递给了兰珩舟的随从。
兰珩舟咬了一口干粮,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摩挲着那块粗粝的饼子,目光却追随着不远处那抹身影,若有所思。
夜幕低垂,客栈外灯笼摇曳。
队伍行至城镇,军士们疲惫不堪,入驻唯一的客栈。
客栈掌柜早已接到通知,战战兢兢地迎上前来。厅堂被迅速清空,木制长桌推至角落,地上铺开草席,供士兵歇息。
厨房里炊烟袅袅,伙计忙碌着熬煮大锅粗粥。主菜不过是腌菜与炖得稀烂的碎骨,偶尔添几块盐肉以充饥。
军中早有规矩,不扰民、不浪费,士兵们端着粗瓷碗席地而坐,狼吞虎咽间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陆瑶翻身下马,一袭素衣沾满风尘,步履却稳如磐石。
她径直穿过天井,随手将缰绳递给随从,环视一圈后吩咐人将晚饭送至兰珩舟的房中,便不再多管,自顾回屋歇息。
兰珩舟的马车稍慢了一拍,车帘掀开时,随从已铺好毡垫。他缓步下车,修长的身形融入夜色,目光随即落在天井中央那一抹纤细身影上,眸光微沉,却未多言。
夜半时分,院中寂静无声,唯有风拂过屋檐,带起低低的回响。
陆瑶披着外衣缓步走出房间,青石地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夜风拂过,凉意透肤。她站在院中仰头望天,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疲惫与幽沉。
“陆将军?”一道声音从旁传来。
陆瑶循声望去,只见兰珩舟立在廊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衬得他身形修长。
她颔首道:“珩阳王殿下。”
兰珩舟从廊下走来,步伐稳而轻,衣袂微动,在夜风中散发出隐隐的沉香。他停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脸上:“睡不着么?”
陆瑶点了点头,神情淡然,显然不欲多谈,转身便要回房。
兰珩舟却道:“你在躲我么?”
陆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殿下何出此言?”
兰珩舟神色如常,声音却低沉了一分:“你次次见了我扭头就走,不像往日……”
陆瑶打断道:“往日属下多有失礼,还请殿下见谅。”
语气平淡,是再寻常不过的场面话。
她心中却微有不适。兰珩舟提起旧事,莫不是要跟她秋后算账?当年她占了他些便宜,他也没少拿她当棋子使。
成年往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欠身行礼,语气疏离:“若无旁事,属下就先告退了。”
这模样落在兰珩舟眼里,却像一根刺。
他心头一窒,还是抬手拦住她,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脸色不好,像是许久失眠之症。”
陆瑶眸光微敛,随即笑了笑:“无碍,多谢殿下关怀。”
说罢,她转过身去,欲回房间。
“陆瑶。”他在身后唤住她。
她脚步一顿,回头道:“殿下还有事?”
兰珩舟垂眸片刻,递过一瓶细窄瓷瓶:“熏香,滴在灯盏上,可助眠。”
陆瑶接过瓷瓶,指尖触及他掌心的微凉。低头嗅了嗅,眉间浮现一抹疑惑:“与你房中的味道一模……”
话未说完,忽觉不妥,尾音轻了下去。
随即敛眉垂眸,将瓷瓶收在掌中,匆匆退回房中。
她原先做得那些荒唐事,确有些过分,也难怪兰珩舟如今都一副不忿模样。
那时,她刚被接回京城,一朝泥土飞上云端,偏偏谁都瞧不上她,三言两语间满是冷嘲热讽。
她不服气,偏要搅个天翻地覆,给那些人看看,这所谓的“礼数”究竟有何可骄之处。
听闻珩阳王风姿卓绝,名满京华,女子爱慕者无数,她便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有人立刻揶揄:“果然是土匪窝里长大的,不知礼数,怎敢妄谈珩阳王?”
“礼数?不值一提。”她一手举杯,一手拍着腰间佩刀,笑得嚣张,“我陆瑶非珩阳王不嫁,除非六月飞雪!”
可彼时,她连珩阳王的模样都未曾见过。
一时冲动,当夜便提了胆子,趁月色翻墙溜进珩阳王府。
她想看看这传闻中的“京中第一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结果抬眼一望,月下正襟危坐的人,分明就是径山寺的那位妙人。
只是,她那土匪三叔却曾严肃教导她:“丫头,看男人不能只看脸,还得先验验货。”
陆瑶不懂,什么叫验货?
三叔眯起眼,喝了口酒,笑得贼兮兮:“还得看看人家裤|裆里有没有货!”
陆瑶一脸茫然,不明白裤|裆里究竟藏着什么货,但想着三叔年纪大了两轮,见识比她广,总归不会害她。
于是,斗着胆子在树上等到了半夜三更,打算实践三叔的“真理”。
妙人终于饮够了茶,屏退了左右,起身回房。陆瑶屏息而待,月光洒在那人身上,他的举手投足间风度自成,宛若谪仙。
陆瑶悄悄跟了上去。
入了房,室内未点灯,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清雅温润,令人放松。她摸索着往里走,床幔垂落如流水,她咽了咽口水,心想:“果然是妙人住的地方,连味道都这样好闻。”
摸到了床边,她正准备验证三叔的说法,伸手间却听到被褥一动。
妙人坐了起来。
月光透过窗棂斜落,他眸光如水,在黑暗中宛如深潭。他盯着她,眉目未动,却透出一股看透一切的从容。半晌,他轻声道:“是你?”
陆瑶手足无措,心跳如擂鼓。她想说点什么,可脑中只回荡着三叔那句“裤|裆里有没有货……”
眼神不由自主往下探去,却发现他下半身被被褥遮得严严实实,徒留一身宽松衣衫,微敞的衣襟间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腹,竟让人想伸手探一探。
兰珩舟薄唇轻启,语气依旧温和:“深夜闯入,所为何事?”
陆瑶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我……我来看看你!”
那一夜,她没验到货,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这世间万事皆可强求。
陆瑶将兰珩舟给的香薰滴入灯盏,香气缓缓散开,充盈了整间屋子,让人心神安定。
自从战场归来,她已经很久未曾睡过安稳觉。没过多久,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接连两日,她都用了这香薰,确实助眠良效。
可味道实在太过霸道,一觉睡醒,不仅浸入床褥,更沾染了她的衣衫与发间,仿佛无处不在。
她眉间蹙起,终觉得不适,索性在出发前将瓷瓶留在了客栈。
第三日,行军至暮,队伍在破旧驿站安顿。
陆瑶入了塌,从包裹中取出一件萧玄生前的旧衣衫,铺在枕下,枕着入眠。可耳畔却是战场杀伐与生死诀别的余声,辗转至半夜,仍未能安然。
她正凝神细听窗外虫鸣时,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陆瑶瞬间坐起,目光警觉:“谁?”
门口人影一顿,随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是我。”
兰珩舟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迈步走入,神色自若,衣袍随步伐微微扬起,竟似并不觉得夜闯有何不妥。
陆瑶眸光一沉,冷声道:“深夜造访,殿下何意?”
兰珩舟随手阖上房门,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自然:“怎么没用香薰?”
这话问得蹊跷,人来得更蹊跷。
陆瑶微怔,片刻后警觉起来:“你在香薰上动了手脚?”
兰珩舟不语,只站在原地,低垂的眸子遮住情绪,看不真切。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你倒是变聪明了。”
陆瑶加重了口吻:“你到底做了什么?”
兰珩舟向前几步,语调平淡得仿佛在述说寻常之事:“无非是做了你一直想对我做的事罢了。这两日,我与你……交颈而卧。”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陆瑶手指紧攥着被褥,身子僵直如弦,目光里尽是震怒与不可置信:“兰珩舟,你疯了!”
兰珩舟低笑一声,缓缓俯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疯了?是啊,我早就疯了。疯在你的谎言里,疯在你的绝情里,疯在那场惊动京城的六月飞雪里。”
陆瑶仰头,冷冷直视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兰珩舟并未答话,而是俯身靠得更近,指尖划过她垂落的发丝。他低语,声音如呢喃:“陆瑶,你该问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双摄人眼睛直勾勾地锁着她,那潭春水却化作熊熊燃着的烈焰。
陆瑶胸口气血翻涌,冷意从眼底漫上脸庞:“兰珩舟,你要做什么?”
兰珩舟不答,唇边冷笑更深。他抬手,缓缓解开自己外袍的带扣。
陆瑶一怔,随即警觉,猛地翻身下床,脚步踉跄着便要冲出门去。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门扉,便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的动作生生顿住。
兰珩舟反手一拉,将她拽回,狠狠按入床榻。他的动作间透着压抑已久的怒意与疯狂,眼底深沉更令人胆寒。
“放开!”陆瑶怒斥,目若霜雪,挣扎得愈发用力。
兰珩舟却低身逼近,呼吸几近炙热,嗓音低哑中透着嘲弄:“放开你?陆瑶,你让我放开什么?放开你一转身就跑向别人的背影,还是放开我这两年夜夜不得安生的执念?”
陆瑶气极,抬手便挥,却被他迅速扣住手腕,按在枕侧。
“疯了又如何?”他声线冷而低,“陆瑶,当初招惹我的,不是你吗?如今这些,不都是如你所愿吗?”
话音未落,他忽然俯身,薄唇猛然压上她的,带着几近疯狂的偏执,吻得深而烈,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不甘、愤怒与隐忍一并宣泄出来。
炽热体温混杂着兰珩舟独有的沉香味,将陆瑶重重包围。
陆瑶眼眶瞬间微红,偏过头死死咬住唇。她的手臂被他死死压制,挣脱不得,只能咬牙低声怒斥:“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陆瑶。”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又用指腹轻挑她的下巴,极尽轻柔地低头吻下。
怒火在陆瑶胸口陡然炸开,她猛地一口咬住他的唇,齿间瞬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道。
兰珩舟闷哼一声,却没有退开。
反倒是陆瑶冷笑一声,用尽全力抬脚,将他狠狠踹开。她坐起身,声音决然:“兰珩舟,我错看了你。我以为你不过凉薄,如今才明白,你根本没有心。”
兰珩舟微怔片刻,随后伸手慢条斯理地擦去唇边的血迹。
“没有心?”他低声重复,嗓音似笑非笑。他唇角微微勾起,带着极淡的笑意,仿佛在自嘲。
转身离去,房门轻轻合上,院中风过无声。
陆瑶瘫坐在榻边,心跳紊乱,手微微颤抖。
她紧咬着牙关,闭上眼睛,胸口涌动的情绪却再也压不下去。
当年,明明是他——
将她彻底沦为一个笑话,还是在那种事情上。她虽洒脱不羁,却也是个女子。
如今他这副模样,要不是她没在战场伤到脑子过,都要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负心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