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瑶虽是相府千金,但在京中并无朋友。
当年,陆家举家回乡探亲,却不幸遭遇追杀。
那场混乱中,她不慎走失了。
再回京时,已是十年之后。昔日的相府千金,如今沦为土匪窝中长大的野丫头。
若不是她与相府公子陆昭乃同胞而生,五官几乎无二,陆闻远压根不想认下她。
众人面前,他勉强承认了她身份,私下却冷冷丢给她一把刀:“要是我,我早就一了百了,或者干脆别回相府,丢不起这份老脸。”
陆瑶不服,挑眉反问:“凭什么?”
京中闺秀见到她,宛如见猛虎,无人敢与她多说一句。街头偶有闲人揶揄几句,也都当她是个笑话。
如今,她归京后半月有余都在将军府中待着。
她变得很安静。
每日按时起床,洗漱用饭,晚上准点睡下,生活规律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偏偏,她是陆瑶——那个曾骑马横街,眉目飞扬,鲜活得仿佛要与整个京城抗争的陆瑶。
如今的她,却像褪了颜色的画卷,安静得让人不安。
没有人见她练刀枪,也没有人听到她高声说话。连仆人打扫庭院时,都难得能瞧见她的影子。
她不踏出房门半步,只在自己规定时间里机械般地重复着生活琐事。
连对她往日举止颇有微词的萧家祖母,也忍不住开口劝道:“出去走动走动吧,这样闷着,迟早要病的。”
陆瑶闻言半晌未答,似是未听见般出神。直到萧祖母又轻声唤了一句,她才缓缓回过神,语气茫然:“去哪?”
萧祖母一时无言,陆瑶却仿佛不再需要答案。
等她再次回过神时,自己已站在了径山寺台阶前。
寺庙大门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晨钟暮鼓悠远。
她怔怔站在原地,目光游离,像在发呆,又像在回忆什么。
片刻后,她手轻轻攥住了衣袖,仿佛要将突如其来的情绪牢牢压住。
她还记得,初次遇见萧玄,也是这里。
那时,她半夜偷偷跑到山里,哭得喘不过气。京城这么大,她却觉得自己无处容身,处处都像个异类。被嘲笑,被议论,被疏离……就连她捧在心间上的心上人,也当她是个笑话。
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这不是京城小辣椒——陆姑娘吗?怎么白天像猛虎,晚上倒像只野狸猫?哭得这般伤心。”
她猛地抬头,眼中泪痕未干,恶狠狠瞪向声音来源。
萧玄倚在树干上,月光斜洒在他身上,眉眼慵懒,嘴角含笑,手中短刀在指间轻转。
“你管不着!”她哽咽着,语气却满是倔强。
萧玄眉梢轻挑,语气漫不经心:“山里这么大,我当然管不着。不过,哭成这样,不怕被狼叼了去?”
她气得一哽,眼圈更红了,哭声反而大了几分:“怎么到哪都有人管我?我招谁惹谁了!”
萧玄闻言,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她面前,故作一副赔礼模样道:“陆姑娘,陆小姐,您别哭了。是我的错,我的不对。”
陆瑶抬头瞪了他一眼,随即把头别过一边,不再言语。
那一夜,她与萧玄对月而坐,共执一壶酒而饮。
酒至半酣,萧玄目光不经意间停在她手腕上。袖口滑落,露出一抹朱红,那一点醒目红色在月光下分外扎眼。
萧玄笑意一滞,眼眸微凝,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陆瑶察觉到他目光,脸色顿时一沉,手腕一抬,将衣袖拢好,语气生硬:“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从土匪窝里出来,不干不净的?”
萧玄怔住,抬头认真看她:“不是。”
“你骗人。”陆瑶冷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欲走,“你那表情分明就是了。你们京城人真虚伪,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就嫌弃我。”
萧玄愣了片刻,忙追上她:“我……我只是惊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听说过一些——”
“传闻?”陆瑶冷冷打断他,“说我从小在土匪窝里长大,说我不清白?说我性格不拘?是吧?!”
萧玄伸手拦住她,态度郑重:“对不住,陆姑娘,是我不对,是我的错。”
陆瑶抹了抹眼泪,冷哼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罢了,你又不了解我,你知道什么?”
萧玄看着她红肿的眼眶,大概猜到了她为何半夜跑到山里哭得这般伤心。
他抱臂站到她眼前,微微附身,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对啊,我知道什么?不过……陆姑娘怕不是在珩阳王那儿吃了瘪,才三更半夜躲到这儿来哭鼻子?”
此话一出,陆瑶眼圈一热,怒火瞬间涌上来:“你——”
“别炸毛。”萧玄忙抬手,语气多了几分正经,“京城男儿这么多,陆姑娘何苦单恋一枝花呢?”
陆瑶倔强别过头:“你说得轻巧。我可发过誓,除非六月飞雪,我才不嫁兰珩舟。”
萧玄闻言,忽然笑了。
“你等着!”
他小跑几步,一脚踹在了方才他躺过的花树上。
只听“砰”的一声,枝叶簌簌作响,紧接着,一树花瓣随风飘落,纷纷扬扬,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雪,洒了陆瑶满身满肩。
她愣愣地站在树下,眼中染着一丝恍惚。
“瞧,六月飞雪。”萧玄转头看她,笑得肆意,“陆姑娘的誓,解了没?”
风过山林,卷起满地落叶。
陆瑶回过神来,脚下却已踩着径山寺的石阶。
眼前那棵花树,俨然已经入了秋。树冠光秃秃的,枝头在风中摇曳,早已没有了半点花瓣踪影。
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树干,像是在确认什么。目光落在那粗糙树皮上,却瞬间失了焦。
片刻后,她缓缓收回手,站在原地,眼神空茫。
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山道拐角处。
车帘被修长手指挑开一角,露出帘后那双狭长眼眸。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清冷,透着几分薄凉,却极为好看。
侍从低声问道:“王爷,需要过去吗?”
兰珩舟沉默片刻,未答。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不必。”
话虽如此,他视线却不曾移开,像是被那抹身影牢牢牵住。
他已经守在萧府外多日。今日见她出来,便一路尾随至此,却不曾想,她竟会来径山寺。
她心里还有他?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底,又疼又麻,却不肯消散。
当年,他初次遇到陆瑶,也正是在这径山寺。
他一袭白衣跪在蒲团上,一抹红衣自门口而入,跳跃到了他身边,悄悄打量着他。
他微微侧目,便看见一张明艳的脸。
那时的她不过十五六岁,红衣张扬,笑容肆意,带着不属于这庄严寺庙的轻快。
她学着他的模样跪下,但并未像旁人那般闭眼低眉,而是大大方方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佛像看,偶尔还瞥一眼他,目光毫不掩饰。
“你在求什么?”她悄声问,声音轻快,带着几分好奇。
他皱了皱眉,沉默以对。
她却自顾自继续说:“我求一夫君,最好像你这样的。”说完,她冲他露出一个笑,眉眼间满是张扬。
语罢,她忽然凑近些,冲他一笑,眉眼间张扬与鲜活几乎晃得人移不开眼。
他冷着脸,依旧没有回应,心中却升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求的是权,却得了一段缘。
自那以后,她便缠上了他。
无论他走到哪里,她总能找到,用那副肆无忌惮模样拦在他面前,笑得肆意又笃定:“兰珩舟,你早晚是我的。”
记忆里那抹鲜红如烈火。
而眼前,她站在那棵花树下,素衣素颜,身影寂静如碑,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他垂下眼帘,目光晦暗难辨。
陆瑶站在树下许久,终于抬脚,迈向寺庙。院中的僧人正低头扫地,偶尔抬眼,轻瞥过她。
香烟缭绕,她目光越过浮动的烟雾,定格在佛像前,神情恭敬。
然后,她双眸紧闭,双手合十,慢慢地跪了下来,动作庄重而虔诚,带着肃穆与敬畏。
她轻轻低下头,额头几乎触到地面。
兰珩舟也随她来到了院中。
远远地看着她背影,身影在袅袅香烟中若隐若现,神情安静到几乎与整个寺庙寂静融为一体。
陆瑶站起身来,神情未变。她整理了下衣袍,轻轻转身,迈步朝外走去。眼神未朝院落角落处那道白色身影看去,似根本未曾察觉。
兰珩舟皱了皱眉,心中一阵无名的烦躁涌起,终究没跟上去。
陆瑶本打算中旬便回漠北。
漠北荒芜,当初萧玄让她跟去漠北时,她还觉得漠北那种地方枯燥无趣。
可时间久了,竟也习惯了。
只是宫中为萧玄设追思宴定在半月后,她只能再多留些时日,待到月底再走。
后几日,陆瑶始终闭门不出。也不知是谁劝动了她的姐姐陆英,竟执意要带她去灯会散心。
灯会,是陆瑶以往最爱的节日。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花灯五彩斑斓,热闹非凡。她曾最喜欢这样的日子,戴上面具,无拘无束地在人群中穿梭,无人认得她是谁。
可如今,站在熟悉街头,看着人群川流不息,她却只觉得冷清。
热闹离她很近,却又仿佛很远。人们结队而行,欢声笑语在耳边此起彼伏,映着灯火,街巷宛如白昼。
而她,仿佛置身事外。
陆英挽着她手,低声说道:“有空就回府住几日吧,爹爹和昭儿都很想你。”
陆瑶应了一声,却没有放在心上。
她和陆英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句客套话。
她与陆昭虽是同胞所生,可自从五年前她回府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开过口。即便同桌而坐,也只余沉默相对。
至于陆闻远,更是见了她便横眉冷对。
又何必相互折磨呢?
陆英察觉到她神色冷淡,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爹爹其实还是关心你的,只是放不下面子,又性子倔,不知该如何表达。”
陆瑶回过神来,目光无意间落在陆英微微隆起肚子上,怔然片刻,喃喃出声:“要是……我和萧玄也有个孩子就好了。”
陆英闻言,脚步微微一滞,握着她的手不由收紧,心头酸涩难掩。
她往日总觉得有陆瑶在,搅得府中一片鸡犬不宁。
那时的陆瑶,一身红衣策马而归,总能把父亲气得脸色铁青,却拿她毫无办法。那个陆瑶,眉眼间有风火,像是要燃尽一切的不羁烈焰。
而如今的陆瑶,素衣清冷,目光空洞,游走在人群中,仿佛一缕失了魂的影子。
“瑶儿,”陆英轻声唤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心疼,“走,我们去放灯。”
“好。”陆瑶声音轻而散。
她亲自写了几盏天灯,字扭扭歪歪。
她看着,忽然笑了。萧玄总说她字丑的像蚯蚓爬,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
火光点燃,温热气流托着天灯缓缓升起。
陆瑶抬头仰望,那灯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纸面轻轻抖动,像是要将她心意带向更远的地方。她静静地看着,目光温柔却带着一点执拗。
她始终觉得,他就在她身旁,未曾离去。灯火摇曳间,她甚至觉得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他熟悉笑容,那一抹带着些许无奈又宠溺的弧度。
可夜风卷走了火光,灯笼越升越高,渐渐消失在夜空中。
陆瑶依旧仰头,久久紧随那微弱光点。
背后,兰珩舟不知何时已走近,站在二人身后。
“珩阳王殿下。”陆英先看到了来人,轻轻欠身行礼。
陆瑶闻声转身,看到了一张恍如隔世的面孔。
他依旧是一袭月牙白的长袍,衣袂随风轻扬,身姿挺拔,眉间带着一抹清冷的霁色。那双深邃凤眼漫不经心地掠过陆英,终究若有若无地落在陆瑶身上。
一如初见。
陆瑶突然想起来了。
当初,她答应嫁给萧玄,远赴漠北,只不过是为了逃避这张容颜罢了。
他,总是这样。眉目含情,神色却冷如冰霜,让人明知无路可走,却偏偏甘愿溺死于那片看似柔和的春水中。
那时的她不懂,以为再冷的冰也能捂化,可世间总有不能的事。
她以为,只要离得够远,不再看这张脸,就能逃脱这份无望执念。
风沙孤城、血火征途,也好过困在这无情温柔窟。
如今再见,她才恍然发现,这张脸依旧如昔。
而她,却早已不复当年。
陆瑶低垂目光,随陆英一同微微欠身,语气淡然:“珩阳王殿下。”
这一声称呼,疏离得像是陌生人。
兰珩舟已经在旁边站了很久了。
他就这么站着,目光始终未离开陆瑶。
往日,无论他身处何处,她总能第一眼找到他,笑着跑上前来,像一团燃不尽的火。
而如今,她只是平静地转身,冷淡地行礼。
兰珩舟指尖微颤,手不自觉地握紧,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他眸中情绪暗涌,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像春风拂过冰面,柔和得不见一丝涟漪:“宋夫人,萧夫人,也在这里啊。”
他刻意咬重了“萧夫人”三个字,语气淡淡,却透着一丝讥诮和凉意,像是在跟她较劲,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陆瑶神色平静如初,敛眸应了一声,扶着陆英,转身就要离去。
“陆瑶——”
兰珩舟忽然出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切。
陆瑶不解,转头望向他:“殿下还有何事?”
他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嘴唇微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陆瑶等了片刻,见他依然沉默,便轻轻颔首,准备继续离开。
“你瘦了。”
声音低沉,语气中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和压抑。
陆瑶微微一怔,颇为诧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背着光,兰珩舟立在原地,神色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大分明。
他往日从不会这样对她说话。可以说,除了那双天生含情的凤眼,他从未给过她任何希望。
甚至在她以为自己不遗余力的满腔热忱,终能换来些许爱意时,却亲耳听见他与惠贵妃商议着娶旁人为妻。
而她,不过是他棋盘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一枚可笑的棋子。
她曾以为,在这偌大京城里,他待她与旁人不同。
可剥开那层好看却虚伪的皮,他与陆闻远那类人并无二致——冷酷、算计,为权折腰,从不留情。
而如今,他却站在这里,语气柔和,态度关切。
大抵是因为她如今是将军遗孀罢了,不再是那个纠缠不休、声名狼藉的“土匪窝里出来的相府千金”。
她心底早已无波。
陆瑶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多谢王爷挂怀。”随即转过身去,不再停留。
走出一段距离,陆英轻声道:“珩阳王他一直未娶。”
陆瑶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她清楚,要不是因为她,当年珩阳王本该娶陆英为正妻。陆英端庄娴雅,与他门当户对,陆闻远与惠贵妃暗地里早已定好这门亲事。
可惜她刚进京时,什么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满腔执念,一通搅和,硬生生将这桩婚事拆散了。
她心头微涩,低声道:“对不起,阿姐。”
这一声歉意,飘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似有千斤重,不知是对谁而发,对谁都像有愧。
陆英微怔,随即摇头,语气慌乱又认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
她当初的确怨过陆瑶,但也只是为了那点过不去的面子罢了。如今再回头看,当年那些执念与遗憾,早已成烟。
陆瑶看着她涨红的脸,忍不住笑了:“我阿姐心善,跟谁过都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陆英被逗得有些窘迫,嗔道:“怎么去了趟漠北,嘴就这么甜了?”说完,她目光一转,柔声道,“阿瑶,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同我说说吧。”
陆瑶却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开口:“他待我很好,知足了。”
说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轻轻笑了笑。
陆英看着她,心头酸涩难言,只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试图将身上余温都渡了过去。
一路上,陆英怕话题落下,便与她聊起了京城的时局。
新帝登基后,朝堂风云变幻。惠贵妃虽成了惠太妃,却因不知何故触怒天子,最终被禁足在宫中数年,落得个幽闭的下场。
而兰珩舟,却未受半点波及,反而扶摇直上,愈加得宠,新帝对他极为器重,权势日渐庞大。
陆瑶听着,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像兰珩舟那样的人,表面淡泊如风,温润如玉,似无欲无求。
可骨子里,唯有权势与利益,凉薄至极。
他追逐时,不择手段;舍弃时,亦毫不犹豫,转身便不回头。
剥开那层好看皮囊,眼底便只余霜雪般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