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逆光身影如做贼般左顾右盼,身影形似小孩。
晏青缓缓站起来,“言诺?你怎么来了。”
看她声音响亮,言诺惊得一跳,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道:“嘘!我偷偷跟着那和尚来的,他开门的时候我躲在后面看呢,别让人发现了。”
晏青看着他颇有些无语,冰冷的水顺着头发往下滴。
言诺怪道:“怎么?”
“有时候怀疑你被道长踢下凡也不委屈。”
言诺瞪她,正想辩解两句,走近却看出晏青经脉充盈,灵力竟更盛一步,忙关心起来。
“挺好的,正如你之前所说,邪煞气亦可修炼。”
言诺点点头,又严肃起来:“你那徒弟最近在外面可没少做好事。”
细听之下,原来安辙在云山剑派弄了个人尽皆知的什么镇魂仪式,名义上是为晏青祭祀,祭典持续三天三夜。魂阵集合众多符咒阵法,教人眼花缭乱。
“如果是单纯的镇魂,根本没必要这么复杂。”言诺怀疑他另有所图。
晏青点点头,依据她对自己徒弟的理解……
脑中一阵刺痛,那是先前被剧烈腹痛抢走的轻微的痛觉,晏青忍不住皱了皱眉。
言诺闻言,拉过她的手输入一段金色灵力,探察后推断:“魂魄不稳,隐隐有与肉身脱离之相,如此看来,想必是招魂阵了。”
安魂、招魂一字之隔,却相差千里。安魂使人魂魄安宁,招魂却唤来残魂旧魄,教人在地府也不得安宁。晏青冷笑,看来她徒弟是怕了,连附在丹炉的残魂都要扯出来碾稀碎。
言诺以金色的灵力如钟罩一般拢住晏青,“这罩暂时可以缓解招魂之音。”
晏青随口一问:“就没有点什么拉风的仙器么?我看他那个宝葫芦倒很不错。”
言诺气道:“他还不是偷的后稷先祖地里长不大的小葫芦!要是我能回去……”
晏青爬出水池,水声哗啦,温暖的金色灵力罩得她通体舒畅,说话都暖洋洋的:“行了,事不宜迟,明日便是三日阵的最后一日,我们得赶紧破阵。”
言诺跟上前:“忘归剑怎么办?”
晏青冷哼一声:“当然也要拿回来,他们还不配。”
言诺却奇怪:“之前剑一直在佛宗也不见他们找,怎么你一回来倒是接二连三地找上门?”
这确实是个问题,晏青思忖片刻,安辙大约与闻照野那老头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才以云山剑派的面子上来讨剑,一来作为晏青的徒弟,二来也是云山剑派自古的传承,有了闻照野这柄承影剑在后撑腰,倒是于情于理。
“忘归剑谱。”
思来想去,晏青得出这个结论。
安辙到底没有从他这里传承到完整的剑谱,所以忘归剑不肯认主,而痛失忘归剑的云山剑派近百年来逐渐衰落,确实急需一位仙君支持。也许二人基于此达成了合作。
不过照她看,这个同盟脆弱得很。
云山剑派万幻山群,回清峰巅常年积雪。
风雪飘摇,偌大的黑石留影壁前,只有一个显得如此单薄的身影在挥剑。
小师叔回来便被掌门罚了。
在留影壁前挥剑九万九千九百下,一下不能少。
当着众人的面,闻照野面色铁青,没有私情。一干人听闻后在一旁窃窃私语,都觉得惩罚太重。平时都说掌门最疼小徒弟,其实罚得这么狠,倒看不出多少心疼。
噗通跪在面前的闻鹤点头,抬头时,不可避免地看到闻照野眼神中浓浓的失望。
闻照野只说:“鹤儿,你应该做得更好。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对你的期待更高。”
他做得不够好。
他应该做得更好。
这样的话,闻鹤已经听过成百上千遍,再次听到仍觉得心里钝痛,只垂下眼眸,应了一声:“是。”
苍白又无力。
云山剑派里的人都说闻鹤深得掌门青睐,让闻照野破例收徒,实乃青年才俊,但闻鹤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闻照野的要求。
他有时候会怀疑闻照野到底为何收自己为徒。
而每当这时,闻照野看向他的眼神就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充满了陌生的情愫与无限的追忆。此刻的他会用满是茧子的手抚摸闻鹤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闻鹤已挥剑九百九十下,还差九个九百九十下,就能结束了。
他提起一口气,单薄的白衣在刀刮般的西风中猎猎翻飞。
石壁后,提着食盒的点翠欲上前而又止步。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将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才发现是双眼蒙着白布的崔子会。
“真是情深意重。”崔子会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
点翠却懒得理会他:“你又来做什么?若不是,师兄哪里会被掌门罚?”
崔子会冷哼:“若不是他,我这双眼不至于如此。”
点翠指着他的鼻子:“你!好歹师兄还拉了你一把,你就这般恩将仇报!”
“你呢,上赶着给人送饭,他就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点翠被戳破心思,双颊一红,恼怒地把食盒往地上一放,踏着青石板路跑走了。
留下的崔子会以灵力为眼,探察到食盒的位置,拔剑一挑,朝挥剑破风声处掷去。
耳畔破风声划来,闻鹤在空中一个踏步回旋,眼看食盒里四散的饭菜朝自己泼来,忙用剑身接住碗盘碟,而又让纷飞的饭菜尽数落在碗碟之中。
他垂眸,望见崔子会冷然的脸。
闻鹤飘然落地,将饭菜重新放入食盒之后,再缓步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崔子会狭长的双眼被遮住,只扯了一边嘴角:“怎么,你不敢见我?”
闻鹤默然,他静静地望着对方,两人站得那么近,却仿佛隔着银河。
半晌,他只说:“你知我并非此意。”
崔子会不领情:“那我倒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意?”
“……”
他更近一步,逼近闻鹤两三拳距离处。
“你冷静一点。”哪怕到了如此狼狈境地,闻鹤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倒激起了崔子会的恼意:“你让我怎么冷静!闻鹤,是你把我的人生全毁了!都是你!”
他不管不顾地将剑架到对面人的脖子上,因为看不见,剑锋抵着脖子,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渗出血来。
闻鹤却不动。
“你欠我的,记住,这是你欠我的。”崔子会附身靠近,耳语道,“这一辈子,你都还不完。”
说着,他突然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闻鹤一人在风雪中静默。
挥完九万九千九百次剑时,闻鹤早已力竭,浑身衣袍被汗与雪打湿,全靠内里一股火热真气周转。连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差一点便要脱出。
天已擦黑,他疲惫地往自己的居处走,路过道场的真火丹炉阵时,诡异地看到丹炉传来异响。
闻鹤眉头一皱,提剑便轻跃上前:“何人在此造次?”
却见偌大的丹炉隐隐蒸腾出金色的雾气,丹炉内传来一阵缓慢而低沉的女声:“你们把我召唤来,竟反来问我?”
闻鹤一愣,“晏青……师姐?”
……
那声音又传音道:“不错,你就是闻照野的徒弟?”
闻鹤双手持剑鞠躬行了一礼:“正是,晚辈闻鹤,字入墨,乃第四任承影剑传人,见过师姐。我现在便去唤师尊……”
“且慢,我才不见闻照野那老家伙。”
语气狷狂,不愧是当年把大荒九州翻了个遍的忘归剑主。
闻鹤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敢问师姐有何吩咐?”
却听见那声音慢悠悠地说:“我现在被关着,心里不爽,恨不得把云山剑派一剑劈了,你答不答应?”
闻鹤抿抿嘴,“恕晚辈作不了主。”
那声音冷哼一声,“谅你也没本事,我那徒弟倒是挺会唬人的。啧啧啧,就是可怜闻照野了,一辈子不待见我,没想到最后忘归剑还是到了我徒弟手里。”
“……”
“要我说,还是年轻好啊,闻照野估计是老糊涂了,与虎谋皮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毕竟,我的徒弟,对我都下得了手……”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闻鹤只觉得汗湿的衣服贴着皮肤,凉得沁人。
那声音自说自话,音量却越来越小。
“你知道,除了剑谱,他最想要什么吗?”
“……晚辈,不知。”
丹炉上稀薄的金雾凝成一股灵力,突然朝闻鹤的胸膛袭来,却猛地被一道灵力劈开。来人一袭灰斗篷横在他面前,替他挡下一击,也不知是如何恐怖的轻功,竟出没得神鬼不觉。
“臭小子,你没事吧?”
那凌冽的女声听起来又是无比熟悉,与记忆中几乎无二,闻鹤一下就将她与赤川烬海幻境中古树下的灰衣前辈联系起来。
“前辈?您怎么……”
“现在可不是说闲话的时间。”晏青抓着闻鹤往后一跳,又躲过了一截攻击。
她大声质问:“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丹炉的声音依旧狂妄:“我乃忘归剑主晏青。”
……
晏青愣了一下。
不是,你是晏青,那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