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腹内疼痛惊醒时,眼前一片漆黑。
嘀嗒,嘀嗒。
有水滴落在她干涸的嘴唇。
身下的青石板冰冷而坚硬,晏青后知后觉自己被关在阴湿的地牢里。
酸软疼痛随着意识的清醒逐渐蔓延全身,疼得她蜷缩起身体,粗重的铁链在石板上拖出沉重的响。
那股蛮横的黑色灵力在她的五脏六腑游走,颇为嚣张。
晏青浑身冷热交加,汗打湿了额前的头发。
石头大门缓缓打开,一线白光透过幽深的地牢打在她脸上。
久不适应的晏青难免被刺得眯了眯眼,由于灵力透支,脸上的易容术时有时无。被汗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遮住一半面庞,半面红色的疤痕时隐时现,还有那时而平庸时而锐利的眉眼。
眼前渐渐起了黑雾,万物陷于无声。
借着光撑起身子,她看清自己身处石台之中,手腕粗的铁链拴住脚踝手腕,周围黑水环绕。
待逆光的黑色剪影走近,她才发现进来的不是穿着蓝袍的云山剑派弟子,反而是一袭灰扑扑僧袍的秃驴。疼得没有多余的力气,晏青只拿一只眼看她。
那人行到水池前也未停步,缓缓步入膝盖深的水,在晏青面前堪堪止步。薄唇张合,却听不见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他伸出如玉修长的手来。
晏青一口咬住那双不染尘俗的佛手。
她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面前一半在水中、几乎与自己平视的行远,好似獠牙已咬上他的脖颈,撕咬着生骨血肉,要将他吞吃入腹。
鲜红的血缓缓渗出,与玉手相映,犹为刺眼。
黑雾遮住大半视线,有一个嘶嘶沙哑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吃了他,然后杀了他。吃了他,然后杀了他。吃了他,然后……
吃了他。
晏青缓缓地松开尖牙,伸出湿软血红的舌头,舔去手背的血迹,一直顺着到指尖。她抬头,却看到行远一双眼,大慈大悲,无限清明。
正如那年风吹落花,无限春光。
白衣剑客负剑打马行过十方黄金间碧玉竹,循着潺潺溪声,竟误入一片红粉桃花林,花开繁茂得不带一片绿叶。春风抚弄枝头桃花,落下淅淅沥沥的粉雨。
饮马溪边,晏青跪伏着掬一捧清水,洗去脸上的脏污。落花漫随流水,荡悠悠地向下漂去,无端被下流一双玉手拦住。
那双素手骨节分明,在水波中更显得润洁如玉。
顺着瘦削的手腕往上寻,一袭赤红衲衣,鼻梁侧线如凿如劈,可惜竟是个光头和尚。佛家把色、声、香、味、触、法叫做“六尘”,眼前人低眉垂目、平和沉静,竟颇有点“一尘不染香到骨”(注1)的意思。
连飞落的桃花瓣都懂得如何寻人,纷纷尽落在他肩头,僧人轻轻摘去桃花瓣,葬于东流水中,笑着目送花瓣往更远去漂去。
对一瓣花,他的眼中是一样的慈悲。
晏青总算明白夫子在学堂上讲的“拈花一笑”谓何景象,当年释迦牟尼如来佛祖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就悟了。现有僧人在溪边拈花一笑,晏青觉得自己被误了。
也不知道当年摩诃迦叶尊者悟了什么微妙法门,换了晏青,她只觉得眼花缭乱口难言,风流啊风流。
晏青看得入迷,一个没注意向前栽去,她借力在空中腾空翻滚,直接跃到河对岸的僧人面前。那僧人并不惊乍,只轻轻抬眸。
与对面的美人打了个照面,她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桃花瓣,轻浮的话张口就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注2),怪道我见君便走不动道。”
僧人闻言轻笑,并不怪她放浪,春水桃花,一眼便是万年。
只恨起心无意,不知后半生恩怨情仇都浓烈,当年一眼万年,如今面目全非,正是“春水照影终成谶,桃花一眼误千年”。
此后再纵马天涯,又到刀剑相向、血光剑影,都不再提。
年华空耗,面前的僧人容颜似从未衰老,只是当年一袭红衣的和尚如今已成了身披七宝袈裟的大师。他仍由晏青咬住手却不挣脱,如施舍与犬的骨肉。
这种联想让晏青如同被刺痛了一般,下意识地想要远离他,努力往后抽身倒去。也所幸如此,她很快清醒过来。
残留的理智让她调动所剩无几的白色灵力巩固易容术,刺入骨肉一般将面具钉在脸上。
晏青已经死了,她不想再做晏青。
“失礼。”
那人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厚,佛手一翻,蓄满无限精妙法力往晏青肩头打去。晏青却咬牙一侧身,躲了过去。
行远收掌合十,微微颔首:“施主灵脉枯竭,邪祟趁机作乱,若不尽快……”
晏青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谁要你假慈悲?”
胸前黑色灵力乱窜,她死死捂住胸口,啐出一口血来,尽数喷到面前面若冠玉的僧人面庞,雪地里绽开一株曼陀罗。
晏青难得看他狼狈,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又牵扯痛处,剧烈地咳嗽起来。而行远神色不改,连眉毛也不曾皱起,静静地立在冰凉的池水中。
她顶着一口气,问:“这是哪?”
行远答:“佛门莲宗观音山妙净明心洞。”
原来那日她昏迷后,赶来的行远阻止了她徒弟安辙,其余三门六派亦很快来到,众人对忘归剑的归属起了争执。
名义上,自古忘归剑主皆出自云山剑派,可自晏青叛出云山剑派后这铁律也不再有效,加上云山剑派近百年来逐渐式微,不少门派动了争宝的心思,不惜为此假意支持晏青。
道教最无耻,还提出以忘归剑作为本届武林大会的至宝。
各教僵持不下,权宜之下还是决定将剑交给佛门莲宗继续代为保管,而在安辙的执意要求之下,晏青被关入莲宗的地牢。众人既抢了他的宝剑,自然也不想多拂了他面子。
原本以为的囊中之物,竟要被各教瓜分,想来自己徒弟和那老头的脸色也不会好看,晏青忍不住想笑。
“那你来做什么?来看看,要是我死了,不好跟玉霄仙君交代?”晏青恶劣地问。
行远不语。
“还是说,光明磊落的行远大师,要以一敌百,偷偷把我放出去?这可不好吧,要是你这么做,佛门该怎么办呢?”晏青歪着头去看行远的脸色。
行远却说:“门不难打开,锁链却无钥匙可解。”
“……”
晏青无语地抬了抬手,沉重的铁坠得她手腕生疼。
“我以为你是来开锁的,照你这么说,便是一辈子挣不开了?”
行远沉默片刻,只说,“一则凭被缚者灵力强于铁链可强行断开,二则以符阵药法相融,三则以心破之。”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灵脉,以及一身破烂脏污的灰袍,晏青沉默片刻,只问最后一种。
“一相无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行远宣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走了。
石室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晏青颇有些头疼,她从前就讨厌这和尚故作玄虚。要她说这劳什子佛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说什么佛祖普渡众生,就不能说得通俗一点?要有这解话的时间,众生早就解脱了!
皆是虚妄,虚妄,她用力扯了扯沉重而冰冷的铁链,分明不可忽视。
晏青重新闭上眼睛。
她回想到在丹炉里沉浮的五百年,回想到五百年后的一线生机,难道你能说这丹炉是虚妄吗?
可到底是什么困住了她?到底又是什么解救了她?
忘归剑、晏雪回、行远……过往人事物再惊艳再纠缠,爱恨此消彼长都徒然,只她留一人空照影。
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
沉重的铁链拖着脚腕,发出一阵拖地的响。
又迈前一步。
她感觉束缚变轻,她要往前走。哪怕石室一片幽暗,她却仿佛看到门开时的光亮。
接连两三步。
手链脚链有若无物,她赶到浑身轻松,一下挣脱沉重的过往,跌入面前的水池中。冰凉的池水平息了经脉里焦灼的灵力,让她舒服得浑身一颤。
只是灵力只平息一阵又暴起得更剧烈,再任它如此冲撞下去,恐怕经脉都被撞得粉碎。
晏青想起之前在古树下引煞气入剑之事,想到人剑无二,如果尝试炼化这团黑气又如何?
聚气凝神,晏青以丹田稀薄的白色灵力绵绵地缠上去,如同给一匹脱缰的野马重新套上绳,凌冽的白色灵力抚平被黑色灵力灼伤的经脉,温柔地将它牵引回丹田之中。
黑白两极相生,两股灵力交缠中缓缓化成太极阴阳符。
终于好受一些,精疲力竭的晏青再次运气,感到自己的灵脉竟也误打误撞被拓宽不少,原本阻塞的地方都被冲撞开,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天的时间竟比年轻全盛时还快上几瞬。灵力回落,充盈了丹田。
看来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晏青喜得想要仰头大笑。
毕竟全天下敢胡乱往体内引气的修士也不多,像晏青这样胆大敢想又不管不顾的到底算少数,所以活该她晏青找到这条修炼秘法,所以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晏青。
她甚至能想到若是晏雪回还在,会怎样板着脸训斥她胡闹。
晏雪回……想到这里,晏青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沉重的石板开合声,石室再次被人打开。
晏青小心地躲在池中,两眼贴着池边警惕地往外望。
注1:引用自(宋)张耒《腊初小雪后圃梅开》
注2:引用自《诗经·秦风·小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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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