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
至浴佛节这天,仙山温度骤降,昭昭感觉不到温度变化,晨间还对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的慧十六取笑:“你的脸蛋好红。”
正说着,慧十六眉心陡然皱起,稚气未散的小脸蛋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他说:“客人来了。”
客人?
昭昭回头的功夫,慧十六已经将门拉开了,门外,陌生气息的人三两站着,再从那些簇拥着的人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慧十六垂头揖礼:“贵客造访,阿弥陀佛。”
对方径直迈了进来,他经过庭院时,轻飘飘瞥了昭昭一眼,那眼神,让昭昭非常不舒服。
慧十六将那中年男人带进来息尘的屋子里,自己关门出来了。
昭昭突然意识到,今日息尘一直都没有出过屋子,是在等他么......?
他拉过慧十六到角落,小声道;“那个男人是谁?他身上有很讨厌的味道,我不喜欢他。”他的话这样多,这样天真,岂止很多事不是由得自己喜不喜欢的。
慧十六没有回答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屋门被推开,那男人手中拎着一只皮壶出来了。
昭昭却只是瞧着那壶发呆,天气是暗暗的,风里却多了几分血腥的味道。那血里泛着香甜,那香甜在无数个夜晚都出现在昭昭的梦里。
就在刹那,那中年男人陡然被拦下。
先于那男人反应过来的是门外那些三两站立在侧的,他们从侧袋中抽出刀来,口中高呵:“护驾!护驾!”原来这些人都是保护这个男人的。
昭昭亮出爪子:“你对息尘做了什么?”他的目光紧紧黏在那皮壶上,执拗:“给我!”说着,伸手就要去抢。
这么多人,哪里是昭昭能够敌过的。
他不是杀人如麻的妖,就算出手也不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他身法躲闪,碰见那些个冷血卖命的杀手更不能敌的过。
白虹闪逝,刀剑晃眼,就在瞬间,只闻一声轻呵:“放下。”
从屋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息尘看着那男人,声音没有起伏:“放下。”
那中年男人于是看向那些暗卫,命令:“都放下剑。”
“你也放下。”一只大手握住了昭昭抢夺皮壶的手腕。他的手很冰冷,让没有体温的妖都颤了一瞬,“让他离开。”
昭昭急的眼眶都红了,它摇摇头,“息尘,他把你的血给——“放他走。””息尘打断他的话,力道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给掰开,握到了自己掌心。
牵手相握,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那中年男人的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唇瓣拉平,冷声:“佛子还是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要忘了这万民奉养是为了谁。”
息尘垂眸,他比男人高出太多,恍若菩萨低眉的平静:“施主慢走。”
昭昭眼睛都不带眨地瞪着那男人离开,好像自己这样也并没有输掉,从气势上就赢过了对方。
忽然想到些什么,他噔噔噔就拽着息尘往屋里去,嘴上还在念叨:“我记得的,我上次看见了,放在...找到了!”他眼睛一亮,从屋子一角中搬出来一个竹箱子,之前他好奇翻开过,里面有治伤口愈合的药粉和止血绷带。
他能嗅出那药粉里面有什么,因此很快就在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
他好像很忙,又在乱忙,将息尘安置在凳子上,拿着药就单膝跪在他面前。猫妖撸起他的袖子,果真见手腕上有一道放血的伤口,伤口狰狞翻白,与那苍白柔韧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好端端一个齐整美丽的佛子身上有了伤口,就如同白瓷有裂,让人心中直道可惜。
但昭昭却问:“疼么?”
他的嗓音闷闷的,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是不是很疼,是他弄的么?”
佛子这才道:“不是。”
好吧,那就是息尘自己弄的。
昭昭小心在他的伤口上撒上止血疮药,息尘的手稳得很,好像那伤药洒在刀口上一点儿都不痛,他默不作声地给息尘缠上绷带,吸了吸鼻子:“他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浴佛节的这天,山下的人都放水灯祈福呢。”他也想给息尘祈福,叫他不要再痛了。猫妖的嗅觉多敏锐,他从门里出来的瞬间昭昭就嗅到了那皮壶里属于息尘的味道。
息尘的血将那皮壶都快装满了,他该有多疼啊。
昭昭的头上突然一重,息尘的手掌穿.插在他的发丝中,昭昭半跪着给他上药,不得不费力抬下巴去看他,这个姿势的昭昭,很像是央央索吻的模样,
男人用上好药的那只手背轻轻拂去了昭昭的眼泪水,面无表情地道:“你为什么要哭呢?受伤的又不是你。”他好像只是单纯的疑惑,不解。
昭昭告诉他:“这叫感同身受。”
说的就是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受伤了,会比伤在自己身上更要难过千倍万倍。
这是很早之前娘亲告诉他的道理,娘亲总是抱着他和他说一些事情,什么感情啊,姻缘呀,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昭昭只是耳濡目染,却并不能懂,直到今日看见息尘受伤了,他低着头看着那道伤口,不知怎么眼泪先掉下来了。
他想起娘亲说的感同身受,原来是这样痛这样痛的滋味,昭昭都这样痛了,息尘一定会更痛。
息尘不想说,昭昭也并没有再问,一人一妖就这么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直到晚间,这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才渐渐停下。
月牙儿露了出来,猫妖在做水灯。
他烦人的要命,自己学不会还要去缠慧十六教他,拿很软很薄的竹子做灯的骨架,他要做一只小猫的水灯,小猫的四肢却怎么都做不好,七扭八扭成了个四不像。
他气的要死,气自己笨,也气这水灯这样难做,如果他是水灯,化成原型往水里一躺都行。
百里透白的脸蛋是难得的灵秀艳丽,将那半成品的水灯丢到桌上,有些虚张的赌气:“我不要做了!”
可是就在这时,一双手凭空出现,雪白衣角掠过昭昭面前,叫猫妖一时有些晃神。
再一看,息尘已经拿起那乱七八糟的水灯,他的手指翻飞,困扰昭昭很久的那四只爪子很快在他手下诞生,是难得的活灵活现。他的动作这样优美轻巧,衬托的昭昭怎样粗俗似得。
接着,他用慧十六熬好的米糊刷到竹身上,薄而柔韧的油纸糊到上面,边边角角也照顾的到。很快的时间,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水灯就诞生了。
息尘将那灯递给他。他一向薄寡少言,昭昭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捧过水灯,从空白的眼睛处着上墨彩,这是最后的点睛之笔,他递给昭昭来完成,这样好像都是昭昭出力的杰作一样,他内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息尘息尘,你怎么会做水灯呢?”昭昭好奇发问。
这样一个只读佛卷经书的息尘,怎么连这样灵巧细致的活计都会做呢。
许是他见过旁人做,又许是也放过水灯么?
息尘的目光落在那只小猫水灯上,想到了那年浴佛节。
他也并非是生来无情无欲,像传闻中说的那般从未见过凡间。
他见过。
也曾在数个日夜心向往之,最后又将那团热火亲手扑死,化为再掀不起风浪来的余烬。
息尘已经记不起那年他多大了,只隐约记得他的身量比慧十六还要矮一些,有偷渡到仙山来打猎的山下人说话:
——“马上就是浴佛节了,我家的孩子吵嚷着要买水灯呢?”
——“这山上真是邪门,冷飕飕的,要不是为了多卖些银钱回去过节,我才不上来呢......”
——“废话少说,咱们踩踩点弄完快回去了,我瞧着这山怪邪门。”
......
这山是邪门,这山本身就是一重关卡,进来容易出去难,若无人带路,在这儿转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走出去。
偏偏那日还是孩子的息尘就在他们附近不远处的树下打坐修行,他们没看到息尘,可息尘却知道他们。
他生来没有父母,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能独立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再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了,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属于孩童的好奇心性依旧没有被磨灭殆尽。
他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息尘划下记号为他们带路,又尾随这两个猎人下了山。
只还没到山下,就得见远处船只水流都亮堂堂的,许多售卖水灯的摊贩在招揽生意,那灯光真亮啊,似乎都能将山上的寒意驱散,息尘见到那些摊贩将水灯放平到水面上,还在吆喝:“我的灯飘的最远最稳,一定能将心愿都带到菩萨娘娘面前。”
传闻是这样,河流日月都是菩萨娘娘的眼睛,只要对着这些水灯许愿,菩萨娘娘或许在某一条河流江岸边,见到水灯漂亮就会拣起来看,到时候这些人的愿望自然也会被看见了。
有些不会写字的便请秀才先生代笔,有什么今年高中,有什么家中父母康健,有什么祈求一对可爱的孩子,这些承载了凡人愿望的水灯在江面上渐渐飘远。
“息尘,息尘......”昭昭扯了扯他的袖口:“息尘,你在想什么?”
他将笔递给息尘,艳羡道:“慧十六说你写的字可好了,我不会写字,你替我写吧。”
回忆带给息尘的通身寒意被这只猫一下打断,他将笔塞给息尘,轻声道:“你就写,息尘平安就好喽。”
息尘握着笔杆,停滞了很久,迟迟没有下笔引得昭昭都催促了,又绵又轻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快点呀息尘,我等着去后山放呢。”不似责怪,倒像娇嗔。
息尘不知如何下笔了,有人同他说过他的职责所在,为了臣民,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却从未有一个人,说为了他,为了息尘平安。
这只低微弱小的猫妖眨着很亮的大眼睛,说出的话像柔软的春夜一样平坦,是唯一一个,希望息尘平安的人,不,他还不算人。
是一只妖。
小猫肚子里留了小口子,刚好够灯烛放进去,灯烛一亮,小猫就被赋予了生命,映的油纸上的字活灵活现的。
他扯着息尘的袖子,还叫慢吞吞的慧十六快快跟上:“快些呀,等过了浴佛节这天,菩萨娘娘就看不见我的灯了,许的愿望也就不灵了。”
息尘,你要平安呀。
寒潭瀑布飞溅,水流将小猫水灯打的七零八落,最后却依旧稳稳地在水面上漂流。他在心中默默许愿,不知道有人也正在看他。
那双永远平静美丽的眼睛里多出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佛法无边,不再是回头是岸。
听,山下有情人在许愿呢:
“唯愿两心朝暮,日日不移。”
嘿嘿,皿皿告诉你,是你的心在跳,它告诉你,你爱上昭昭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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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拾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