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七月流火。
帝尧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养足了“凤归天下,不归一人”的民心和威望,即便民间对一个已嫁之妇入东宫的事情还有微词,但青城寺的道士纷纷下山,讲明凤凰归位的好处与不归的危害。
若是于苍生有利,就是于百姓有利,谁都不会跟好处过不去,尤其是大周百姓最信“命”之一说。
利不相冲时,信道义礼法;若利相冲之,自然是信利。
亘古不变的道理,亘古不变的人心。
东宫也不平静,温珠闹了许久,她期望了一辈子的太子妃之位,就要这么拱手让人,让她如何甘心。
她闹过、哭过,可以往每每会让帝尧心软的眼泪,这次却不再奏效,尤其是她意图将手伸进崇明殿后。
虽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但帝尧自那之后时常会审视地看着她,看得她心惊。
崇明殿的护卫一日比一日严苛,如水的珍宝和补品送入,东宫、皇宫乃至华京都知道太子殿下对这位顾夫人是前所未有的上心。
哪怕夫人一直闭门不见,可太子殿下还是每日都来,吃穿用度皆是太子殿下亲自把关。
也不知是荒唐,还是情深。
是夜,崇明殿。
胎儿五个月后,阿愿孕吐的症状好了不少,只是夜里时常抽筋,疼得满头大汗,澄娘放心不下,一直都是挥退宫女,自个守夜。
好不容易见阿愿熟睡,她刚倚在床榻边准备眯一会儿,恍惚中听到脚步声,立即警惕地睁开眼。
一袭太子明袍的人掀开帘幔,缓步走进内殿,他没有看守在床榻边满眼警惕的澄娘。
阿愿白日里不肯见他,怕影响她养胎,所以他总是夜里偷偷来。
澄娘在边塞生活了十余载,骨子里也染上了一股边塞牧民的野性,帝尧第一次来夜探时,她眼中也没了尊卑畏惧,只有憎恨和怒火,直接开口让一国太子滚出去。
帝尧反倒没生气,蹙眉看向床榻上险些被吵醒的阿愿,示意澄娘噤声,轻声道:“你定然也不想吵醒阿愿,她难得睡着……孤只是想看看她,不会扰了她,但你若吵醒了她,她见了孤必然生气……孤夜里看看她,就保证白日不会来,她不知道,也就不会动气。阿愿的孩子生下来,想必会唤你‘姨姨’……”
澄娘哑住了。
她的脑袋哪里会有帝尧这位太子脑袋好使,机关算尽,善识人心,一言就能戳在痛处上。
那句“阿愿的孩子生下来,想必会唤你‘姨姨’”,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
——你定然也不希望阿愿因为动气,腹中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后来见帝尧确实只是规规矩矩地在阿愿床榻边守着、看着,阿愿只要有苏醒的迹象,帝尧也会走,澄娘也就没再阻拦。
可夜夜见这人温柔地守在阿愿床榻边看着,澄娘只觉背后发凉。
大周的太子疯了吗?
好在今夜帝尧待的时间很短,起身离开前给阿愿掖了掖被角,微沉的墨眸看向澄娘,嘱咐道:“两日之内,华京必乱,到时候会有暗卫护送阿愿和你离开,帮孤照顾好阿愿。”
华京将乱?
澄娘瞳孔一缩,震惊地看向帝尧,没等她开口问清楚,帝尧已经疾步离开崇明殿,似是很急。
阿愿察觉澄娘的心神不宁是翌日傍晚,只是还等她找到机会问澄娘,东宫内已响起刀剑厮杀之声。
澄娘摔了茶杯,回望了一眼已经在东宫蔓延开来的大火,心里咯噔一声。
阿愿倒是面色如常地望向殿门口,不多时守在崇明殿四周的暗卫悉数聚拢冲入殿中,最后进殿的那人一身玄色劲装、形销骨立,右半张脸被银质面具遮住,快步走到阿愿面前,跪地禀告道:“夫人,四皇子与五皇子联手谋反,叛军已攻入东宫,我等这就护送夫人离开。”
阿愿一眼就认出面前周身似有死气萦绕的人,眉心一跳,“盛阙?你的脸怎么了?”
之前盛阙助她离开东宫,自然触怒了帝尧,但帝尧明明答应了她会饶恕盛阙!
那为何会……
盛阙一直垂着头,右半张脸被银面具遮住,可阿愿能看得出盛阙嘴唇呈不正常的紫黑色。
“夫人,容属下冒犯。”
听着殿外不断逼近的厮杀声,盛阙也不顾得冒犯,上前横抱起已经显怀的阿愿,他抱得很小心,生怕让阿愿感到不适,脚下的步伐却极快。
澄娘则猛地被另一名暗卫背起,吓得她惊叫出声。
路上,阿愿从盛阙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陛下膝下一共有六位皇子,除了尚不满三岁的六皇子,四皇子今年十二岁,五皇子九岁,两人的年纪造反怕是都造不明白,不过是他们身后的世家想拼死一搏罢了。
周文帝自去年旧疾复发后,身子就一直没好过,反而愈演愈劣,如今已经到了重病在床的程度,估摸着传位给太子就在这几个月了。
同样,对于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夺位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是风风光光地万人之上,还是被人压着窝窝囊囊地度日,享受过权势美妙的人都做不到放弃前者。
如此,就只能赌了。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
而如今盛阙带来一众暗卫是要护送阿愿去御书房,内宫尚未被攻破,而御书房居高而建,是皇宫最坚固也是最后一道防守。
“华京内外兵力皆为四皇子和五皇子驱使,太子殿下早在他们发动叛乱的前夕就已秘密离京去雍州调兵,最迟明日一早,援军必至。”
盛阙抱着阿愿,踏着宫宇殿檐而行,气到不喘地说着当前的形势。
阿愿微微蹙眉,她知道盛阙武功好,但以前有好到这个程度吗?
抱着她飞檐走壁如无物,莫说是喘气了,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夕阳降落,晚霞如火烧在天边,血色的黄昏染红了皇城,阿愿压下心头的疑惑,垂眸看向远方宫门,禁军与叛军以命厮杀、互不相让。
“夫人,可是不适?”
盛阙担忧地看着怀中沉默不语的人,轻功一止,抱着阿愿站在一处楼宇屋檐,语气有些焦急。
阿愿依旧沉沉望着远方厮杀的场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看……这帝王家,兄不兄,弟不弟,看来权势确实诱人。”
盛阙松了口气,没注意到阿愿眼底的阴霾,继续抱着人穿梭在皇宫之中,直奔御书房而去。
阿愿到御书房时,天已经黑了,周文帝身边的老太监似乎知道她要来,早早在外面候着引路。
阿愿回望了一眼御书房高台之下,数千禁军严阵以待,禁军统领正在排兵布阵,指挥将士检查弓弩,一副誓死护卫天子的模样。
她只看了一眼,就跟着老太监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也分内室、外室,阿愿一踏进外室就见一众宫妃聚齐在哭,几位公主更是抱着各自的母妃哭得厉害,瞧着都是被接过来避难的。
阿愿本以为自个也会被安排在外室,没想到老太监领着她进了内室,这让一众宫妃和公主格外不满。
“她一个勾引太子哥哥的臣妻,有什么资格进内室见父皇?我母妃都……”
素来与阿愿不对付的柔嘉公主第一个跳出来,愤然指责道。
盛阙跟在阿愿后面,慢了一步进内室,脚步一顿,骤然回头,一个冷冽杀意的扫过去。
柔嘉公主立即闭了嘴。
御书房,内室。
隔着偌大的屏风,能看见皇后正在帝王病榻边忙前忙后。
老太监将阿愿领至一处软榻,温声道:“陛下说外面乱,夫人怀着身孕不易,在此处歇息便可。”
阿愿淡淡看了老太监一眼,领她进内室,却不去拜见陛下皇后,而是将她安排在此。
说明周文帝其实也没那么想见她,却又因她有孕特意安排软榻让她歇息?
外面那群宫妃和公主都只能挤在冷板凳上。
阿愿垂眸,她不觉得周文帝是看在帝尧的面子上照顾她,照顾她什么?照顾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却被“天命”推着要嫁给他儿子?
莫说是帝王之家,就是普通人家都接受不了。
帝尧疯了,所以容着她怀着顾偿的孩子,也要留她在身边。
但周文帝和皇后呢?
阿愿可以相信,帝后两人会受国师预言的“天命”影响,允许帝尧把她纳入后宫,但绝不会留下她腹中的胎儿。
所以阿愿自到了御书房后,莫说宫人奉上的晚膳和安胎药,她连一口水都没喝。
“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
阿愿蜷缩在软榻上,虽然已经入夏,但一入夜她还是觉得冷,偏生软榻上也没有被褥。
守在她旁边的盛阙闻言只是身形略僵,却没有动。
阿愿挺着肚子,费力从软榻上坐起,正色道:“或者,你想让我自己来?”
盛阙终于动了,掀开衣摆,跪在阿愿面前,“属下不敢。”
说完,手僵硬地抬起,缓缓摘下遮挡住右半张脸的银面具,露出遍布诡异红线脉络的脸,仔细看去,那皮肤下似乎还有无数小虫子在涌动。
阿愿瞳孔一颤,指尖渐渐攥成拳。
她跟冯老学医时,在医书上见到过这种“病症”,哪里是什么病症?
——长生蛊。
西蜀最毒的蛊毒之一,以人体炼制,过程极其残忍。
若能炼成,长生蛊寄生的人可以短时间提高内力到一个可怕的程度,同时会丧失痛觉,变成一个誓死服从命令、不折不扣的杀器。
代价是只能活十年。
帝尧没对阿愿撒谎,他是饶了盛阙的性命,却把他炼成一件用来保护阿愿的兵器!
阿愿心中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