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皇子府。
来赴晚宴的边塞将领的竟有九成,府门口顾偿和上官奇侯推着上官文御的轮椅从马车上下来,而上官老将军未至。
不少将领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有了计算,上官家这一手处理倒是妙,上官老将军未至,而是派了两个儿子赴宴,既站住了太子一派的立场,又不得罪三皇子。
不过,三皇子对这个结果怕是不会满意。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光华之下的唇舌之险不亚于战场,更何况这里是华京,一字之错就可能祸及一个家族满门,多的是借敬酒的由头给上官奇侯挖陷阱的人,可惜有顾偿和上官文御护着,上前套近乎挖陷阱的人皆是挫败而归。
待到终于没人上前搭话,上官奇侯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席位上,暗暗擦了擦汗,他只是性子急,又不是真傻,这些人有的话问出口,他都能惊出一身汗,知道稍有答错就是万劫不复。
“这华京真不咋地!”
上官奇侯喝了口酒压惊,不禁抱怨道。
旁边席位的上官文御低咳了一声,上官奇侯闭了嘴,又闷声喝了一杯酒。
这次换顾偿咳嗽了,无奈劝道:“忘记阿愚嘱咐你的话了吗?”
得,上官奇侯连酒都不敢喝了,哭丧着脸放下酒杯,如坐针毡地看向顾偿,“小愿从小长在华京不难受?换做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现在就想回边塞。”
他之前没来过华京,路上还有些期待,如今恨不得插上翅膀逃离这金玉樊笼。
顾偿又低咳了两声,上官奇侯止住话头,顺着顾偿的目光看去,竟是双眸含笑的三皇子举杯走了过来。
三皇子府不饰奢华,府内陈设雅致简单,三皇子私下里亦是一身雾山紫的素袍,周身不饰金玉,一派魏晋雅士的风雅随和,他这般做派倒是令一众军中糙汉颇有好感。
“来,此乃友人之宴,诸位无需多礼,华之敬奇侯兄、顾兄以及上官小兄弟,先干为敬。”
华之,乃是三皇子的字。
他这人面对一众不通文墨、举止粗狂的武将,全然没有架子,反而以谦称与将军们呼兄论友起来。
——眉眼虽冷却雅,温尔有笑,举杯先干为敬,足见胸襟气量。
要不是阿愿提前告知过三皇子是什么样的人,上官奇侯真要折服在这位皇子如明月般的风采之下。
皇子敬酒,谁都没有推拒的理由。
上官奇侯饮尽了杯中酒,又拿过自家弟弟要怼上嘴的酒,大大咧咧道:“三殿下,我弟弟年纪尚轻,身子骨也不好,这杯酒我替他敬殿下。”
说完,一饮而尽。
三皇子笑了笑,不仅不在意,反而赞扬道:“奇侯兄爱护幼弟,实乃为兄典范,华之与君再饮一杯。”
话音落,跟在三皇子身侧的太监小步上前给上官奇侯斟酒。
顾偿微微皱眉,想阻拦,但那小太监动作很快,已经斟完了酒。
上官奇侯这个心大的,二话不说与三皇子碰了个杯,然后将酒饮尽。
三皇子温和笑了笑,又看向顾偿,“顾兄可否赏脸,你我饮一杯?”
不待小太监上前倒酒,顾偿已经拿起自己案上的酒壶,将酒杯倒满,然后恭敬浅笑道:“荣幸之至。”
帝昕打量着这位在边塞屡立奇功却不得进封的良将,心中有所思量,状似无意问道:“怎么不见顾将军携夫人前来?”
府中宴席分为男席和女席,内院之中设有女席,由三皇子的红颜知己易为春主持,招待一众将军的女眷。
顾偿恭敬道:“拙荆身体不好,路上受了凉,本也是要来的,无奈发了热,这才无缘佳宴,稍后可能要向三殿下告个饶,拙荆一人在家,我实在不放心,怕是一会儿要先行离宴,还望三殿下准许。”
以帝昕的眼力,自然注意到顾偿提起妻子时眼中如珍似宝的爱意和忧其病痛的担忧。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顾偿该是不喜欢那位连累他不得寸封的妻子。
帝昕眸子微暗,若是两相情深,那他之前设下的计策便是不行的。
“顾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我府上有些治风寒的灵药,稍后让人给顾兄送来,一并拿走才是。”
“多谢殿下。”
月至中天,几番推杯换盏后,上官奇侯察觉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连顾偿和上官文御什么时候被从他身边支开都不知道。
以他酒量,宴席这几杯酒不过是毛毛雨,可如今醉意却如排山倒海般上头,让他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然后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到后院歇息。
迷糊之际,临出家门前阿愿千叮万嘱的话在他耳畔回荡……
“我知道你们都是战场上万夫难当的将军,明枪暗箭都可斩于马下,但华京与战场不同,除了明枪暗箭,还有后宅手段……大哥,有生羽和文御跟着你,我不必担心官场上那些手段害了你,生羽和文御也是有分寸和防备之心的人,我也不担心后宅手段害了他们,只有你……”
上官奇侯当时还有些不服气地挠了挠头,狡辩道:“小愿,我也没那么笨。”
阿愿叹了口气,“大哥,我是怕你这一去,明日就给我带个‘嫂子’回来。”
“啊?”
听到“嫂子”两字,上官奇侯慌了一瞬,瞥了一眼对面给阿愿夹菜的澄娘,斩钉截铁道:“不会。”
澄娘闻言扑哧一声就笑了,对阿愿道:“阿愿别理这傻子,你快多吃点了,最近赶路又瘦了。”
阿愿无奈地看了眼对“嫂子”两字全然无感的澄娘,又看向抓耳挠腮的上官奇侯,“三皇子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名唤易为春,是前任礼部尚书之女,易家倒台后他被三皇子所救,从一个官妓熬到了唤珠阁的女掌柜,那是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精通后宅手段的大小姐。”
“唤珠阁表面上卖的是珠宝首饰,暗地里实则培养一些色艺双绝的女子,如明珠般放在阁中被明码标价,或如同物件般恭候达官贵人挑选,或被送进各个官员府邸——明珠有价,勾心摄魄。没有男人不喜欢唤珠阁培养出的姑娘,春风一度后更是个个食髓知味。”
“若我没猜错的话,今夜晚宴后,不少将军家中都会多一位温柔小意的美人。”
上官奇侯一听就炸毛了,对上澄娘看热闹的眼神,直接跳了起来,“不可能,我绝对不会!”
顾偿放下给阿愿挑鱼刺的筷子,一脸郑重道:“我也不会。”
上官文御也板着张正经的小脸,“我也不会。”
阿愿:“……”
她在说上官奇侯,这两人表什么衷心?
“阿姐,如果我们上官家多了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肯定是大哥惹得锅!”
上官文御怒瞪了上官奇侯一眼,好像后者是什么败坏家风的垃圾,然后扭脸对自家老子道:“爹,真有那一日,你一定要打死大哥!”
上官奇侯一听,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可屎盆子已经稳稳当当地扣在了他的头上,顿时不服气起来,然后……
夜半子时,当醉得像瘫烂泥般的上官奇侯被人抬进一间香气浓郁的房间时,他就服气了。
恍惚中,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被放到了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然后一个轻纱薄衣的女人像美人蛇一样缠了上来,娇滴滴在他耳边叫着:“将军,奴家来伺候将军……”
眼瞅着意识要是被吞噬,上官奇侯不愧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军,硬生凭着一股不能让阿愿和文御小瞧的不服气,两眼一瞪,先是毫不留情地掰断了自己一根手指,然后借着疼痛带来的清明一掌劈晕了在他身上乱蹭的女人,最后从怀中掏出了临出家门前阿愿塞给他的药瓶。
倒出来的药丸弥漫着一股屎味,极度得难闻,但上官奇侯还是放入了嘴中,入喉不到三息,上官少将军吐了个撕心裂肺,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候在门外的两名侍卫听着声音不对,推门进屋,然后就是后颈一痛,两眼一黑,瘫倒在地。
上官奇侯“好心”地将两名侍卫也移到床上,转身要走时看见了桌子上刀匣,应该是那两个小厮替他拿来的。
这玩意是他带来晚宴的,里面装了给三皇子的回礼,送回礼这种事情本来应该顾偿或者文御来的,毕竟他两铁定比自己会说话。
但如今上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别万一出点什么事。
上官奇侯抱起刀匣,极其认真地思考了几息。
一炷香后,后厢房大火,几乎整个三皇子府的人都跑来救火。
由于着火的方向是安置上官奇侯的院落,所以不许多时三皇子也现了身,身侧还跟着一名流云霞衣、气质静婉的美人。
帝昕眯着眼跨进院落,远远就看见上官奇侯抱着刀匣,指挥着一众皇子府的下人救火,眼瞅着大火即将蔓延到另一间厢房,上官奇侯一马当先踹开另一间厢房的门,火急火燎地喊道:“快快快,这屋里还有人,快救人!”
片刻后,下人们从屋中抬出了赤身**的两男一女。
上官奇侯还瞪大了眼,一脸震惊地嚷嚷道:“你们皇子府的人玩得真花!还愣着干嘛?人命关天,应该是被烟呛晕了,快送去大夫那里。”
“上官少将军,”平易近人的含笑语调从背后响起,帝昕扫了一眼地上的三人,毫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上官少将军不该在厢房歇息吗?怎么在这儿?”
上官奇侯挠了挠头,笑道:“三殿下实在不好意思,末将喝醉了,半路上耍酒疯,把送我去厢房的两个小厮轰走了,没想到在路边吐了一顿,这酒刚醒就瞧见这边院子失了火,自作主张过来指挥了一下救火,望三殿下莫怪。”
三皇子笑意不达眼底道:“怎么会呢?本殿还要感谢上官少将军古道心肠。”
上官奇侯半点都听不懂好赖话,大笑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对了,三殿下,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见我妹夫和弟弟?”
帝昕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上官奇侯。
他想不通,到底是他失策了,还是上官奇侯从头到尾都在装无脑莽夫,若是装的,那这位上官少将军演技未免太好了点。
上官奇侯对上帝昕的目光,有点发怵,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阿愿教他的话,然后脸色一正,恭敬地将胳膊底下夹着的刀匣双手奉出。
“三殿下赠刀之情,奇侯无以为报,粗浅薄礼望三殿下莫要嫌弃。”
上官奇侯弯腰捧着刀匣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三皇子身侧的小太监接过刀匣,奉到三殿下面前打开,瞬间花香四溢……
三皇子微顿的目光落在匣中物上,他赠予上官奇侯的那柄刀还纹丝未动地置于匣中,唯一不同是刀身周围摆满了足可以假乱真的浅紫绒花。
绒花的制作技艺源自宋国,中原七国中只有宋国女子有以绒花为簪的习俗,三皇子的母妃便是宋国人,酷爱绒花。
而浅紫,是帝昕最喜爱的颜色。
上官奇侯见三皇子还是不说话,有些着急了,开始背书道:“小小薄礼望博君一笑,若是不能,实是末将的罪过。上官家对三殿下绝无半丝不敬之意,末将知道三殿下恐对上官家在边塞的行事多有不满,但为人臣下有诸多不易……不易……”
背着背着,上官奇侯突然卡壳了,急得皱眉,哑巴了一会儿才接上前话,“况……况且上官家远在边塞持军,远水解不了近渴,于华京诸事恐无太多助益。唯一能向三殿下保证的就是,上官家历代忠君爱国,始终效忠的也只有最后的君王。”
这番话说得十分圆滑,几乎就差明着告诉帝昕,上官家追随太子殿下乃是不得已,而且崇安军远在边塞,便是拿到崇安军的军权又能有什么用?
就算他三殿下想举兵谋反,等崇安军赶到华京,早就都打完了,所以你们大可以先打一架,谁坐上龙椅,上官家就效忠谁。
帝昕突地轻笑了一声,似是心情还不错,“本殿很好奇,是谁教上官少将军说得这些话?”
他又看了一眼自家被烧掉一半的院落和那匣中的绒花,“以及,是谁教你这么应对的本殿的?”
就上官奇侯那副死记硬背说话的模样,他不会认为上官奇侯能想到火烧厢房、祸水东引的主意。
上官奇侯头皮一硬,“三……三殿下……”
“这绒花本殿很喜欢,”三皇子拿起一朵绒花欣赏,难得没再为难上官奇侯,笑道:“顾将军和上官小公子在前院等少将军,赶紧过去吧。”
上官奇侯松了口气,“多谢三殿下。”
说完,人麻利地跑了。
待人走后,帝昕身侧的静婉美人才莲步上前,轻蹙眉头,福身请罪道:“爷恕罪,是为春安排不当,竟让上官少将军跳出了局来。”
帝昕抬了抬手,示意易为春起来,“上官家有运气,背后有高人指点罢了。”
易为春小心观察着帝昕的神情,见他确实并未动怒,才款款起身,注意到这人似乎很喜欢拈在指尖的绒花,她也素手拿起一支绒花,巧笑盼兮道:“这绒花之精巧,连唤珠阁怕是都做不出来。看来,上官家这份礼算是送到了爷的心坎上。”
帝昕一笑,“话也说得巧妙,权衡利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替本殿想到了。”
“是那位上官小公子的主意?”
“年纪太小了,聪明是聪明,但不知世故,欠缺些阅历,再给他十年,是个难对付的人物。”
“如此,是那位顾将军的主意?”
“风清朗月的人可不知后宅手段,”帝昕爱不释手地看着手上的绒花,然后抬手将绒花簪到了身侧的美人的发髻间,含笑道:“听闻我们的太子殿下还没从边塞回来前,就上了好几道奏折为顾将军的夫人请功,救命之恩,理应如此。”
美人含羞带怯地摸了摸发髻上的绒花,福身道:“为春谢爷赏,爷是觉得那位愿小姐?”
想到阿愿,易为春不禁掩面笑了。
“嗯?想到什么了,这么好笑?”
“想到了那位愿小姐小时候在学堂的糗事,先生总骂她蠢笨,好几次都给人骂哭了。”
易为春在未失去礼部尚书千金这个身份前,曾经也是在皇家学堂读书的,和阿愿算同窗。
“爷是不是想多了?那位愿小姐可没有这个脑子。”
帝昕轻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两字,“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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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