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与蛮族交界处,获秋城。
一行人冒夜策马前行在山路上,几次经过险峻的悬崖遇山石坠落都不曾停歇,而众人最前头策马领行的正是素来最沉稳端方的沈至行。
“沈公子,你确定我们不用分散搜寻吗?万一殿下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返回大周……”
季直落后沈至行几丈,拧眉朝前喊着。
以他的骑术,竟追不上不要命策马狂奔的沈至行。
沈至行一直未答话,季直心中不禁急了几分,又唤道:“沈公子?”
上官奇侯从后方策马追上,脸色不太好地对季直道:“你现在最好别招惹他,他既然笃定小愿会带殿下走这条路,肯定不会有错,他了解小愿,小愿来过蛮地,知道走哪条路能最快返回大周……”
季直沉默了几响,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过但始终没人说出口的问题,“可若顾夫人死在了两渡河中呢?”
天暗无光,夜风呼啸,季直猛地察觉一股杀意,抬眼朝前方看去,前方的沈至行回头,大半个侧脸掩在墨色的兜帽下,眼下乌青一片,某种泛着血丝,溢满了冷戾……
季直实在无法想象,那种阴冷的目光竟然出现在华京第一公子的身上。
沈至行:“你最好祈祷阿愿还活着,不然以殿下当时所中之毒,在崇安城根本找不到解药,两渡河的下游恰有解毒的药草,阿愿懂医,也许还能救殿下……若只有殿下一人从两渡河中生还,不及时解毒,也是死路一条。”
沈至行无愧“军师”二字,虽然一切只是他的推测,但离真实情况也是**不离十。
季直闻言,想到另一种可能性,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驾——”
是韩疏阔这个一直落在队伍尾巴的读书人追了上来,紧绷着一张脸,打圆场道:“季统领,莫介意,沈军师也是担忧殿下和顾夫人的安危,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数。”
众人没日没夜地奔袭,直到快天朦胧亮才找了一处乱石堆,暂时歇息,打算吃点东西、喘口气,再继续赶路。
韩疏阔走到火堆旁,将酒袋扔给了对着火光发呆的沈至行,然后落座,自己拿出干粮开始啃,淡淡开口:“你还在耿耿于怀吗?”
沈至行握住酒袋的手一僵,凝滞的目光中藏着深深的愧疚与害怕,答非所问道:“她不会死的。”
“其实小愿从来没有怪过你,”韩疏阔状似开解地说着。
谁知下一刹,他眼神骤然变得阴厉,齿缝间都溢着怨气,“但我怪你!我们在蛮族军营拿命换消息,我是男儿,保家卫国是本分,受点屈辱便受点屈辱,可小愿是个姑娘家,你知道她在蛮营里活下来都经历了什么吗?!她做了那么多,也只是想知道一句顾偿过不得好不好……”
“沈至行,是你让线人告诉她,顾偿要娶新妇!也是你,明明当时有机会把她带出蛮族军营,却将她丢在那里自生自灭、任人折辱!!”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沈至行最善诛心!而顾偿呢?呵,他也是眼瞎,竟将小愿的性命托付给你这么一个君子外貌、冷漠无情的兄弟!”
“小愿她……”
韩疏阔说着说着,深深闭上眼睛,哽咽了一下,“直到心甘情愿赴死,都是未曾埋怨过顾偿……她以为是她自己配不上……”
一声声话语入耳,沈至行只觉四肢僵硬,心脏麻痹似的疼痛从胸膛扩散,好似有人用剑刺入心房,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一次不管怎么,他都要把阿愿带回大周。
……
元鼎二十一年冬,少有人知道的是,那一日是阿愿十五岁的生辰。
“此次与你献舞的有十六人,那几个年纪小的不上场,主上给你们的任务是刺杀蛮王,不要动别的心思,若你们还想让那几个年纪小的活下来的话……”
营长中,华裳看着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的阿愿,警告道。
阿愿语气平静地回道:“知道了。”
华裳蹙眉,“你可以去求求主上……算了,当我没说。”
她最终还是止住了话,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已是冬季,寒风呼啸地吹着帐篷,仿佛在天地间酝酿着一场大雪……
阿愿在黑暗中独自坐了良久,才掌上灯,从袖中掏出一枚白鱼玉佩,垂眸细细抚摸着。
烛火微晃,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却让阿愿猛地握紧玉佩,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琉璃眸一眯道:“谁?”
二十岁的沈至行眉宇间只有未经世事雕琢的儒雅清贵,他从阴影处现身,略微拧眉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的?”
沈家虽是文臣世家,但君子六艺尤其是剑道武艺,亦是刻在祖训中不可懈怠之物。
沈家家规,族中儿郎至及冠之年皆要送来边关历练一年,从末流小兵做起,见众生,知疾苦,明是非,守家国,乃是磨砺心性的一种。
沈至行是三个月前来到边塞的,若是安平之年,他不介意从末流小兵做起,但自崇安城破的一年来,边塞动荡,战事频发,沈至行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人,当即选择投身沈老将军门下做起了军师,凭借出色的谋略很快便在军中立足。
这三个月来,他以妙计多次助崇安军击退入侵的蛮族,立下大功,这般年纪、这般功勋本该志得意满的,唯有好友顾偿一事让他忧心不已。
沈至行早就听闻一年前崇安城破,顾偿那位小夫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一事。
顾偿寻了这位小夫人一年,整个人形容憔悴、精神恍惚,甚至曾动主意打算孤身去蛮地找,即便很多人都和他说阿愿早就死了,但顾偿瞧着温和,骨子里执拗,怎么也不信。
便是这时,韩疏阔这边传来阿愿在蛮族军营中的消息。
若非顾偿被一支蛮族兵马困住了脚,此刻该来蛮族军营的人本该是他。
沈至行受好友所托,前来救人,心中却是千般不愿的,尤其是看到梳妆台前一袭嫣红舞姬衣饰的阿愿。
——自甘堕落,有伤风化。
阿愿缓缓站起,转身看向沈至行,裙摆微微转开宛如莲花,她自然没错过沈至行眼中那抹厌嫌与鄙夷,轻轻笑道:“我不会武,但沈公子若我像一样,长居敌营,昼夜难眠,也会很敏感。”
她是认识沈至行的,昔年在华京,世家宴席上见过几次这位芝兰玉树的沈家大公子。
沈至行看清阿愿的容貌倒是一愣,当年那个总笑弯眼眸追在太子殿下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
华京之中有太多美人,娇羞的、温婉的、清高的、俏丽的,从未有人能入得了沈家大公子的眼,以“儒”字治家的沈家人看重品性胜过容貌。
曾经,沈至行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皮囊能够打动他那颗修儒多年的心,直到见到阿愿——
那般容貌便是佛陀在世,都说不出一丝瑕疵,恍若一盏供奉于佛前千百年的琉璃盏,温静纯澈、悄无声息……
他想,没人见了会不沉浸。
“你……”
沈至行出口的话噎了一下,又斟酌了几分,委婉道:“我受顾偿所托,来带你离开。”
阿愿定晴看了沈至行一会儿,随即淡淡笑开,那抹笑淡得沾苦,“沈公子一定不擅长骗人吧。”
沈至行闻言一愣,“什么?”
阿愿:“沈公子想必来之前,一路上都在想,一个在华京中臭名昭著的罪臣之女,若非顾偿为了偿还独孤太师的救命之恩,怎么会娶她?这些年来,因着她罪臣之后的身份,顾偿在屡立战功,却不得进封。如今这女子更是被蛮人掳走一年,便是救回来,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名节在?平白污了顾偿的清名和仕途,惹人耻笑。”
一字一句正中沈至行心口,准确无误地道出了他那些隐秘的心思。
尚未完全学会遮掩神情的沈至行脸色微变,有些哑然道:“你……顾偿是真心托我来救你的。”
“我知道。”阿愿笑弯一双灿若星辰的琉璃眸,笑得那样美好,轻轻慢慢地说着,“我一直都知道,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夫君,他始终拿我当小孩子疼爱,我都是知道的……若我当年嫁的不是顾偿,换做任何一个人,我现在都可以厚颜无耻地跟着沈公子回去,可他是顾偿啊……”
——可他是顾偿啊。
沈至行对上阿愿温柔含泪的目光,蓦地心头一紧。
寒风犹如一只困兽,在天地间鲜血淋漓地嘶吼着,在一时寂静的帐中,连落雪声都格外清晰。
阿愿侧头,看向外面唰唰而落的雪花在帐篷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摇曳的烛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光影藏住了她神情,也仿佛藏住了无尽悲伤。
“他……喜欢那位江淮音小姐吗?”
阿愿问得小心翼翼,那声音好似一触即碎。
沈至行紧蹙了一下眉,想着自己本来的打算,为了顾偿的前程,也为了断掉阿愿的念想,终究撒了谎。
“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三年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