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军营门口,阿愿和澄娘远远就看见站在那儿等着的顾偿。
顾偿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阿愿抱着木盆的手上,一副想生气又不忍心生气的模样,最后迈开步子迎上,将阿愿手中的木盆接过。
“不是说好了,等我巡营回来,我来洗吗?”
顾偿啊,是个连生气都温温和和的人。
所以阿愿明知气到了人,也不带怕的,笑弯琉璃眸道:“你总不能让我一直闲着……”
澄娘瞧着两人腻歪的模样,捂嘴笑了两下,识趣地走了。
顾偿则一手抱着木盆,一手牵着阿愿往营帐走,他摸着阿愿被河水浸得冰凉的手,心中不是滋味道:“阿愚,你这个样子,总会让我觉得我没照顾好你。”
阿愿回握顾偿的大手,顾偿的手总是很暖,不像她的,笑盈盈道:“我的将军啊,不仅是你想照顾好我,我也想照顾好你,你总要给我个机会,这种小事都不许我做,我会难过的。”
阿愿是懂得拿捏顾偿的,一句“我会难过的”让顾偿在气恼中生出几分慌乱心疼来,“……我说不过你。”
“是我说的有理。”
“手疼不疼?”
“不疼。”
“不疼才怪,回去抹药了。”
两人边走边说家常拌嘴,等到了将军帐,就见福禄已经来回踱步地候在帐外。
阿愿疑惑地看着福禄,开口道:“福禄公公可是有事?”
福禄闻声看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正主,迈着小碎步迎上前,笑容满面道:“顾将军好……夫人安,您可回来了,我近日得了几瓶上好的伤药,您也知道我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用到伤药的机会小,所以就来献个宝,一片心意,还望夫人莫嫌礼轻,能收下才是。”
阿愿微怔,看着福禄堆笑的脸,有些不解这人怎么突然要给她送伤药。
福禄像是预料到阿愿会推辞,急急忙忙将几瓶药塞到阿愿手中,福身行了一礼,“夫人,奴才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小跑着离开,似乎生怕晚了一步阿愿就把药退了回来。
福禄一路跑回了太子帐,出了满头薄汗,临进帐前缓了口气、理了理衣裳,才小步走进营帐。
“东西送到了吗?”
“回殿下,送到了。”
“嗯。”
帐中再无声响,只余翻书音。
……
数日一晃而过,崇安城表面上安然无事,但守城的将士多了几倍,连后厨的李婶等人都察觉到了一股风声鹤唳的气息。
今日顾偿领了军令,到城外三十里巡防,阿愿则一个人坐在营帐中缝补衣物,自从搬回军营住,她很少在军营中走动,虽然太子亲口说了城中不安全,让他们夫妻回军营,瞧着也不像之前那般厌恶阿愿,但阿愿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待在营帐里,少在那位面前露脸。
偏偏今个稀奇,帐外响起季直的声音。
“夫人,殿下有事相请。”
“季统领稍等。”
阿愿轻轻慢慢的声音响起,很快出了营帐,心下奇怪,平常都是福禄来宣旨,今日怎么换了季直。
“不知殿下传唤所谓何事?”
季直低头恭敬道:“夫人见谅,属下确实不知,只是殿下近日心情不虞,昨日赐了福禄公公鞭刑,又罚了福寿公公庭杖,稍后见驾还望夫人慎重。”
听闻福禄挨了鞭刑,阿愿眉头轻蹙,福身道谢:“多谢季统领。”
片刻后,太子帐中。
阿愿一进帐就看见跪在中央瑟瑟发抖的年年和皮开肉绽的福寿,年年会跪在这里令阿愿不禁蹙眉,至于福寿……
她已经许久未看到这个太监了,自从上次被帝尧杖责三十后,福寿就一直在养伤,但瞧如今这情形,怕是伤上加伤了。
“拜见太子殿下。”
阿愿规行矩步地给案后的人行礼,虽始终未抬头,但余光还是瞥见了脸色惨白站在帝尧身后的福禄,以及在案旁伺候笔墨的晓春浅,美人一身清透绿衣,素手皓腕,红袖添香……
阿愿对这位美人出现在太子帐中倒是不惊讶,晓春浅聪明貌美,且世家教养出的嫡女自有手段,能入太子帐也在意料之中。
“起身吧。”
面对阿愿,帝尧的声音不自主地温和下来,少了往日的冷冽。
研磨的晓春浅听得一愣,又很快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垂眉研磨。
阿愿跪在地上,心中担忧着年年,保持着叩首的姿态,“臣妇不敢,臣妇家的小妹惹太子殿下不悦,乃臣妇教导无方,是臣妇之过,望太子殿下恕罪。”
帝尧坐在桌案后,墨眸注视着规行矩步、恭敬行礼的阿愿,心中一叹,小姑娘每次在他面前都会行大礼,规矩动作一丝不苟。
“你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臣妇不知,请太子殿下明示。”
“不知就急着揽罪?”
帝尧闻言笑了,伸手理了理鎏金墨袍的袖口,指尖擦过袖口的华盈珠,“孤身上这件常服曾交给她缝补,孤很好奇,这袖上的华盈珠原本在孤遇刺时被刺客斩落,故而少了一颗,为何她缝补之后,这衣裳上的华盈珠不减反增?”
阿愿一愣。
“这小丫头不肯说,孤命人去查,才知这衣裳上的华盈珠悉数被福寿贪墨了,故而又罚了那奴才一顿板子,只是奇怪,一个军中伺候的丫头从哪里找来如此多的华盈珠,竟能填补上这刁奴贪墨的窟窿……你起身回话,不要让孤再说第三遍。”
阿愿磨磨蹭蹭从地上站起了身,注意到太子桌上那满满一盒流光璀璨的华盈珠,然后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
阿愿虽没有多余的神情动作,晓春浅却心细如发地察觉到帝尧身后福禄的异常。
原本福禄昨日挨了一顿鞭子,带伤伺候主子,难免脸色惨白、身姿僵硬,此刻不知因为什么已经大汗淋漓,仿佛被吓虚脱了一般。
太子殿下如今穿在身上的这件鎏金墨袍……福禄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殿下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阿愿托福禄将这件生辰礼呈给殿下,谁知半路遇上了温家小姐,亦是如今东宫的温侧妃,当时温家小姐笑着说可以顺路将这件生辰礼带给殿下,当主子的人都开口了,做奴才的人没资格说不,福禄就将东西给了人家。
不知道后来怎么就变成了温家小姐亲手缝制,献给太子殿下的生辰礼,再加上不久后独孤家就出了事,阿愿远嫁离京,衣裳的事情就这么被误会到了今天。
阿愿垂着头,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轻轻慢慢道:“回禀太子殿下,温侧妃心善,当年臣妇远嫁边塞,温侧妃曾托人送来一盒华盈珠,添进臣妇的嫁妆里。那日年年犯错,臣妇便将华盈珠从嫁妆中拿了出来,借花献佛,无意欺瞒,还望太子殿下和侧妃娘娘莫要怪罪。”
帝尧深深看着阿愿,“只是如此?”
“确实如此。”
“你带那丫头下去吧”
“谢殿下。”
阿愿暗暗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扶起身子瘫软、满脸泪痕的年年退下,她满心满眼装着年年,自然没看到一旁血肉模糊、僵硬跪地的福寿用一抹极其怨毒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待人走后,帝尧才寒声开口:“福寿,你可知罪?”
福寿疯狂在地上叩首,“奴才知罪,奴才知罪,求殿下饶奴才一命!”
“这是最后一次,看在你伺候孤十余年的份上,没有下次了。”
“谢殿下!谢殿下!”
福寿一边叩首,一边被暗卫拖下去养伤了。
“你也下去。”
这话是帝尧对晓春浅说的,带着一丝不耐。
晓春浅温温婉婉行了一礼,微微侧身,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碎发飘落的侧脸,然后小步退出营帐,帝尧瞧着晓春浅的侧颜有一刹的愣神,但很快目光又恢复冰冷。
帐中一时静然,只剩下帝尧和福禄一主一奴。
帝尧低眉扫过袖口的金丝秀样,淡笑了一声,“她倒是全然不说,孤这衣裳上的金丝都是从她的嫁衣上拆下来的,孤毁了她的嫁衣……”
听到这句话,福禄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没被发现,只是下一刻就听见帝尧看似无意实则冰寒无比的轻问。
“你说是不是,福禄?”
“殿下!”
福禄噗通跪地,多年伺候这位主子的经验让福禄一听就知道帝尧生气了,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帝尧为何生气。
因为衣裳真正的主人?但从刚才话里能知,太子显然信了顾夫人的说辞。
那是因何?
“背还疼吗?”帝尧冷冷问道。
一身冷汗让福禄后背疼得钻心,他不敢说真话,更不敢说假话,只道:“是奴才该受的。”
“知道孤为何赏你一顿鞭子吗?”
“是奴才擅自揣测主子心意,将晓春浅送到了殿下榻上,奴才罪该万死!”
砰,砰,砰——
福禄不知疼痛般在地上磕头。
“福禄,你不是揣测错了孤的心意,你是太知道孤的心意了。”帝尧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她幼时便常护着你这个小太监,如今你也知道护着她了。”
“殿……殿下……”
福禄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微微抬头,对上帝尧仿佛能洞穿一切人心的目光,眼皮狂跳起来。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主仆,如同福禄能猜到帝尧的心思,帝尧又怎么会看不穿他这个太监的心思?
只是福禄在察觉到帝尧的心思后,是无尽的害怕。
——他为阿愿感到害怕。
福禄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怎样才能让太子殿下淡下对顾夫人的心思?
赶巧这时候一个侧颜与阿愿有五分神似的晓春浅出现了,一个有野心,一个顺水推舟,所以晓春浅才会出现在太子榻上。
福禄甚至无数次宽慰过自己,太子殿下只是离京日久,素了太多日子,若能他寻个满意的温柔乡,也许就会好。
“福禄,孤在你眼中是个罔顾纲常、色令智昏的人吗?”
“当然不是!殿下英明睿智,胸有乾坤,文武皆是人间第一流,您还未降生,国师就断言,天命一统,九州归心,您是大周未来的主人,更是中原未来的主人……说句不成体统的话,奴才此生最敬仰的人便是殿下您。”
“那你在担忧什么?”
福禄张嘴,哑住了。
“孤还分得清楚世间可为之事和不可为之事,孤目光所及的是这天下,你何曾见过有什么人、什么事能绊住孤的脚步吗?”
福禄抬头对上帝尧那双理智到极致的眸子,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他这个自小伺候的太监不敢说全然了解,但也知殿下少年时便立下“六王毕,四海一”的宏图之志。
如今的中原有七国,除去国土最广阔、兵力最雄厚的大周,尚有六国割裂中原。
帝尧要的是天下一统,而在天下一统前,他必须除去大周的蛀虫顽疾,让大周迎来前所未有的强盛,如此他才能实现兵伐六国的愿景。
为了这个愿景,帝尧一手清理世家,一手收拢兵权,不遗余力地铲除一同道路上的一切敌人,哪怕是温家,太子殿下宠妃温氏的母家。
如今太子欲动王誉,正是砍向温家的第一刀。
——这是位胸怀天下又狠辣无情的主儿。
“听明白了,就滚吧。”
“是,殿下。”
福禄好似捡回一条命般连滚带爬地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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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