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骁回想到这里本欲打住,奈何思绪这东西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不是你想抓住便抓住,想停下就停下的。
戚骁想了想,拣了些能讲的童年往事说给孙秋。
“我当时正在假山上躺的舒服,正想着我终于不再是五岁的小孩了,美的屁颠儿,却听见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今日人多杂乱,花园家仆守卫的少,客人都聚在前厅,怕不是进了贼。”
“我当年虽然只有六岁,但好歹是戚家的顶梁柱。”
“有贼是不能忍的,于是我轻轻松松跳下假山,来了个完美落地,只等擒住那贼人到母亲面前邀个赏。”
“谁承想那窸窸窣窣的不是别人,正是国寺那迷了路的小活佛——佛渡。”
“那小和尚那时才五岁,小小的一只正坐在地上打坐,听见我帅气的落地声,偷偷眯缝着眼睛看我,还以为我不知道——我多透灵一人,也不戳破他,就任他看。”
“后来那小和尚憋不住了,这才道了声佛号,细细问来,便知道他进了府走错了路,七扭八拐的彻底把自己走丢了。”
“别看这和尚看似不精明的样子,那是他不稀罕把心思花在俗事上,六岁的我已自诩天下绝顶聪明,可遇见这和尚,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的钟灵毓秀。”
“我不是说他长得俏,我没那么肤浅,不是,孙七,你傻乐啥呢?”他正自顾自的讲着,却见孙秋收拾干净眼泪,在一旁笑的一脸灿烂。
咽喉处的短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收回了。
戚骁也笑了:“过分啊,一上来就对我实施暴力。”
当“孙七”这个称呼从唐濡的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孙秋真真的骇住了。他躲躲藏藏几年,每日烧香拜佛都从不敢奢望的奇迹,如今竟像天下掉的大饼,砸的他有些眩晕。
他此生誓死跟随的主子是个顶不正经的,只喜欢笑吟吟的给人起排号,除了宝爷能幸免,剩下的九个便是从一叫到了九,孙秋得排号七。
得了主子排号的便是他极为信任的人,排号也就是他们九人最重要的东西。而为防有心人谋算,除了主子和宝爷,就连他们九人之间,从来也是直呼大名,不唤彼此的排号。
多年下来,世人便只知道戚九卫的存在,却不知戚九卫里究竟谁是一谁是九。
那主子还说过,这也是一种别样的可验身份的象征。
也是这样,本就胆子不大的他慌了,若穷困潦倒的人走着路突然捡到了万两黄金,不知道是救命钱还是索命钱。
“将——”孙秋连声音都打着颤儿,他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这才勉强发出了声音。
戚骁食指一竖挡在了唇间,意表噤声。
见孙七还是魂不守舍,戚骁无奈,手指轻扣耳后,使了个巧劲,现代工艺假面缓缓脱落下来。
一穿时的戚骁是他自己从婴孩长起来的,二穿来的又是他自己的现代肉身,这相当于他自己有两个身体,气质风度自是一致的。两具身体的长相本就有七八分的相似,加上这期间风云变幻的五年,或多或少都会有变化。
至少是唬得住人的。
少了伪装成唐濡的假面,戚骁是彻底没了儒雅,倒是多添了英气,明眸依旧如星辰灿烂,却是由丹凤眼变成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鼻梁高挺,鼻侧天生一颗小痣又增添了一分风流,整个人活像是骄阳下的一株倜傥的西府海棠。
孙七有些看呆了:“将军,你好像比之前好看了……”
戚骁被气的没了脾气。
他刚来的两月一直在唐濡自己的院子里养着,不曾见过他人,因此当他看见气冲冲出来的孙姨娘时,内心也是惊了一惊。
心思电转间想起来发小那张充满怜悯的脸,戚骁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琢磨出奎二爷身份的同时,也跟着上演了这么一出。
本以为寻找旧部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却没想到他发小是真的挺靠谱。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戚骁揉了揉面皮,把它重新贴回到脸上,刚才那器宇不凡的青年一瞬间又变回了温文尔雅的样子,甚至连气质也随着面容的改变发生了变化。
孙七撇了撇嘴:“将军,你咋整了这闷嘴葫芦的脸呢?我这些年为了避开追兵才挑了这么个地,看他们家宅颇大,心思也能如话本来个宅中斗打发打发时间,谁知道唐濡实在是个闷得,真是无趣极了!”
戚骁失笑,当年跟着他的那些人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却也是个顶个的脾气怪异。
“将军,这次一定要让我跟着你,去哪儿都行,去哪儿我都跟着!”孙七接着说道。
戚骁摇了摇头:“不用,我现在既是顶着唐濡的脸,就要用他的身份,大公子外出云游,后娘跟着算怎么回事?”
孙七小脸一垮:“那我就换回男装,要是这次还不跟着将军走,让他们知道了我真能被揍死,将军,我求你了,我不想挨揍,您就让我跟着吧!”
“不行”,戚骁看孙七的急的脸通红,解释道:“你给我干点儿活,第一,你把唐家打造成为我的据点,第二,要瞒住唐奎在内的唐家活着的所有人,第三,联系戚九卫去武城见我,生要见人死的扛着骨灰来,一个都不能少。”
孙七急道:“将军,您还要去武城?”
“我既然能回来,自然是要干我该干的事,戚家的血不能白流,所有人受的苦不能白受。”
“可是——”,孙七还想争取一下,可看到戚骁那熟悉的从容不迫的样子,这才猛地真正意识到,他们那如神祇般惊才绝艳的主子,好像是真的回来了。
思及此处,大姑娘孙七的眼睛唰的又红了,他低下头,偷偷的用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泪水。
其实他还是怕的,怕现在这一切只是他做孙姨娘时,白天打盹儿做的一场美梦。梦见将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不是那连墓碑都没有的荒冢里的一滩腐肉、一堆枯骨。
“哦对了,唐濡和我做了交易,他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戚骁突然想起了唐濡,补充道。
“哦,”孙七这下才终于想起来被顶包的唐濡,也不抹泪了,“爷,那您…您现在是人是鬼啊,我们看着您死的…啊呸,看着您被佛渡大师亲手埋葬的,怎么现在……”
戚骁结结实地的松了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憋了两个月的说辞终于能排上用场了!
“咳——”,戚骁重重咳了一声,认真糊弄:“佛渡是活佛转世,他念的经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不仅没把我超度走,反而让我在佛祖座下修行了时日,突然有一天,有个神仙童子告诉我来这等着,说是有我的机缘,我就来了,然后就顶替了唐濡的身份,应该是佛祖显灵,看出我尘缘未了六根不净,还不能成仙化道,把我赶下来了。”
戚骁从小到大胡诌惯了,加上佛渡转世活佛的名号不假,孙七顿时满目崇拜,十万个相信,且由衷夸赞:“不亏是将军,连佛祖他老人家都愿意帮您,将军真是神仙了!”
戚骁扯了扯嘴角:“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去了,不然外面的人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我倒是希望将军能把我怎么样,”孙七噘嘴,有点做作,“谁不知道戚家的小将军心里只有那小活佛!”
霍然听到这么一句,戚骁正要开门的手微微一颤,他掩饰性地低下头,留给孙七一个低垂的背影。
戚骁不着痕迹的深吸口气,缓缓问道:“佛渡他,怎么样了?”
戚骁能明显感觉到孙七身体一瞬间的僵硬,又感觉着他顿了顿。
孙七暗骂自己一放松就嘴贱,又不敢欺瞒戚骁,只得如实的说了:“佛渡大师,他好像是突发了疯病,忽然之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杀了很多人,那些血一直从国寺流到了宫门,他分明是不会武功的,但八百禁卫军死伤过半仍拦不住他,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最初没有人相信佛渡大师就这样变成了所谓魔僧,我们想去寻他,可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戚家……宝爷让我们守着奎少爷,自己陪着佛渡大师走了”,孙七面色凝重,眉间是可察的懊恼,“将军您知道的,宝爷的踪迹不是我们九人能查到的,得来最后的消息…是三年前,在南疆。”
南疆?竟是在南疆。
当年戚骁身死,最后能支撑戚家的人也绝迹于了沙场。只怕声名显赫的将军世家,在那一瞬间,就被一只无形的黑手狠狠地将了一军。
当时的戚骁并不是捉摸不透其中的关窍,而是他不敢琢磨。
戚骁简直想抽过去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子。
听小谨言讲坊间传说是一回事,但九卫一定专门查过他身死后的事情,孙七的话只能更真。
自己终究是没有如约保住戚家,更没护住佛渡那个一心只想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
戚骁面上不显,心却仿若是坠进了冰窖,冷硬的冰碴插在心上,只疼得他恨不得呕出来。不觉指甲狠狠已经地掐进了肉里,戚骁松了松劲,喃喃自语:“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孙七知道他难受,但有些话他是想说。
“将军,我知道你难受,”孙七斟酌了一下:“但是我们都认为,当年您死了,佛渡大师逃开了,已经是您们最好的结局了。”
“总比得上两人都命丧黄泉的好。”
“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还有盼头。”
“无论世人怎么说,我们是亲眼见过的,我们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将军,去找佛渡大师吧,他等您太久了。”
孙七的话活像是一条浸了盐水的捆绳,直绑着血肉模糊的佛渡送到他面前,叫他看,叫他心疼,却叫他没有一点办法。
似乎就连那股子血腥气也不断在他的鼻端萦绕。
戚骁喉头的甜腥再忍不住,他猛地弯下腰,一口热血喷在鞋面上。他今日着的是玄色云靴,血落在上面不明显,一时不会留下破绽。
孙七蓦然大惊,连忙飞身上前搀扶,戚骁想挥手拒绝,却猛的眼前一黑。
他穿来的身子本就还不够稳定,比起以前只能说是相当虚弱,今日又不慎动了心头血,身子终于扛遭不住。
戚骁彻底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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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