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骁:“南宫卅的母亲也就是董廿的姨母,是南宫宫主的发妻,但自从卅子出生便卧病在塌,常年不出门,而董廿的爹娘早亡,六岁时被接来住在南宫府,刚接来时快饿死了,全靠南宫夫人强撑病体照料,才算捞回一条小命。”
酒葫芦被戚骁咕噜咕噜踢到佛渡腿边,“董廿这人知恩图报,南宫夫人病逝后,他里里外外的恩全报给了南宫卅。”
“所以南宫卅逃离仙门南宫时,是董廿护着他出来的”,戚骁仗着佛渡在踏歌楼昏迷,尚不知道这所谓南海天的真正由来,颇为鸡贼地专挑无伤大雅的东西讲给佛渡。
佛渡没有生疑,只认真听着。
“至于卅子为什么要逃”,戚骁有点无奈,“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出来。”
“他的模样吗?”佛渡答道。
戚骁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天生的白化症,没得治,他爹一开始还能顾着他,后来风言风语多了,他爹比谁都想砍死他。”
佛渡:“……原来,是这样。”
佛渡垂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掌有些控制不住地蜷缩颤抖,“阿骁,所有于常人有异的,都会被这般对待么?”
“不会”,戚骁笑道,“戚小宝那混球不就被我们照顾的很好嘛。”
佛渡攥着拳,将发抖的手压在后背与车壁的缝隙中藏起来。
戚骁继续说着:“董廿来戚府的时候随身带了个横裹的草席,我以为是他的家当,结果打开一看,嚯,南宫卅。”
太和八年,南宫卅被董廿用破草席裹着横抱进戚府,头脚遮了个全,除了胸口还在一起一伏的动着,戚骁都差点以为董廿是偷了个什么东西。
草席里,是小南宫卅微不可闻的声音:“廿哥,这样真的不会吓到小少爷吗?”
小戚骁耳聪目明:“要不你亮个相,我看看呢?”
小南宫卅隔着草席,声音闷闷的:“我……小人容貌丑陋,十分怪异,怕,怕骇到小少爷……”
董廿把草席人紧紧抱在怀里,小犬似的戒备着,可他年岁也不大,只能壮着胆子安慰南宫卅:“那位说了,戚少爷与旁人不同,是脱出世俗的高洁之士,他一定不会怕小卅的。”
小戚骁好奇:“哪位这么夸我?”
董廿缄口,半个字不多说。
小戚骁有些无奈,却也没再逼迫董廿说。他前行几步,凑上前,凭直觉拍拍理应是南宫卅头的位置:“出来吧,别怕,本少爷不能吃了你。”
南宫卅的声音有些疑惑:“小少爷,您为何打我腿?”
“……”,小戚骁有些没面子,“三个数,不出来我把董廿扔出去。”
南宫卅猛地挣扎起来,险些直接从草席里滚出来。
董廿慌忙扶着:“小卅,快来拜见小少爷!”
南宫卅躲着刺目的阳光,自己竭力站定,缓缓揭开草席。
没了硬草席的一瞬间,南宫卅少了支撑,摇晃几下向一侧倒去。戚骁眼疾手快,比董廿更快地揽住南宫卅脆弱的身板。
南宫卅伏在戚骁怀里,微微仰头。
如柳的长眉,细长的桃花目,薄厚适中的双唇泛着淡淡的粉色,眸中是压不住的胆怯与害怕,虽竭力展示着讨好的眼神,但他望着小戚骁,目光里全是哀求。
他年岁不大,身体虚弱,衣裳倒很干净,能看出被董廿照顾的很好。
当然也能看出来那张天下少有的美人面相——过分昳丽,也过分福薄。
南宫卅浑身肌肤是极过分的白皙,长长的白发乖顺地披在颈后,一对灰蒙的眸子尽力睁着,可又因畏光不得不常常埋头眨眼,不一会儿,挂霜似的泪珠儿粘满他乳白色的睫毛。
南宫卅强忍抽噎:“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南宫卅顺着小戚骁的手臂滑落,跪在地上:“给小戚将军磕头了,求求您,收留廿哥,廿哥力气大肯干活,一定衔草结环,为小戚将军效犬马之劳!”
小戚骁道:“你这种情况的,你族中就你一个?”
南宫卅一愣,他以为戚骁同样厌恶他,身体剧烈一颤,下意识松开手臂,往后面爬去。
南宫卅喃喃道:“就我一个……我一个就够了,已经给族人带来了无上的祸端,我是索命的冤孽,是该被活活烧死的怪物——”
小戚骁横跨一步,一下扶住南宫卅的后颈,另一手则抄起膝弯,将人打横抱到了屋中的阴凉处。
小戚骁都无语了:“我就问一句,你哪来这么多自我介绍?”
“就你一个就就你一个呗,你躲什么?”小戚骁又伸手,扯来董廿,比划道:“看好了,这么抱人,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托着膝盖,不然照你那个托举法,好人都给抱坏了。”
二人都愣住了。
小戚骁没再多说什么,“你俩先在这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董廿喜极,重重磕了三个头。
南宫卅也想跟着磕头,可他体力不支,挪动半寸就冒了一脑门汗。
小戚骁刚一只脚踏过门槛时,南宫卅才下定决心似的,蓦然喊住他道:“小戚将军!”
“?”小戚骁疑惑,“饿了?饭一会才能给你们送,还没熟呢。”
“……”,南宫卅失笑,摇了摇头,“不是,只是觉得不能再给小戚将军添麻烦了,我这模样在世人看来实在不详,我曾听闻女子常用一种花汁染甲,我可以整些来兑上墨汁,将我的白发白眉染黑,以免一些困扰。”
流浪一路,这是南宫卅第一次想给自己换个模样。
“不必,涂一脑袋墨汁,你不怕英年早秃吗?咋想的呢?”小戚骁叹气,想了想,冲外面喊道:“戚小宝!”
扑通——
院中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鸭子的乱嘎叫声,最后就是一道闪进来的火红人影。
戚小宝捡回来大半年,太和话没说利索,飞檐走壁倒是练出奇了。
他怀里抱着一只鸭子,一个飞身落在戚骁跟前:“嘎!”
戚骁纠正他:“那念‘哥’。”
戚小宝歪头,重复道:“嘎!”
戚骁深呼吸:“你能不能没事少跟鸭子对话?”
戚小宝把他的小伙伴塞进怀里,这才看见一旁的董廿和南宫卅。
“美人哥哥!”戚小宝惊喜道。
“?”
戚骁勃然大怒:“你个浑球这不是能发对音?!”
戚小宝绕着南宫卅走了一圈,掰着手指头道:“好看,嘎第二,活佛哥哥第三,美人哥哥第四!”
屈居第二的戚骁好奇问:“谁第一?”
戚小宝拍拍胸脯,很是自豪:“小宝第一!”
“……行罢行罢”,红发蓝眸的波斯美人,确实能排第一,还得是波斯加上整个太和朝的第一。
戚小宝的存在如定心丸,将南宫卅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压回了胸腔,他缓缓呼吸,克制着砰砰如擂鼓的心跳——或许真的能好好活下去了。
*
讲到这,戚骁得出结论:“早知道南宫卅会异变成现在这个欠嗖样,我当年一定好好珍惜那个畏畏缩缩、不爱说话的南宫卅。”
佛渡却笑道:“阿骁只是把所有人都照顾的很好,人活的开心快乐,自然愿意多说话。”
从小到大,佛渡一直喜欢听戚骁讲他自己身边的事,无论是什么事情,哪怕只是他今日又寻到什么吃食,亦或者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桩桩件件、无论大小,都如瘾药般致命地吸引着他。
可他那时人傻至极,不懂得去表达自己懵懂的情感,以至于听阿骁讲述时,明明内心里已经雀跃高兴到了极点,想要他说的更多,甚至妄想去了解阿骁存在的每一个细节,可他面容上仍始终是不可控地死水一片,敛目垂首,了无生趣。
佛渡总想,像他这样年少时枯燥无趣,青年时又卑劣至极、残害数百无辜的恶种,究竟是为什么、又凭什么去得到戚骁的最偏爱与他时时刻刻的关注。
他不配,但他想配,剖心析肝、用命去换,他都想配。
极突兀的,佛渡生出了名为忌妒的情绪。
不安,使他的眼神幽深了许多:“阿骁——”
戚骁应道:“嗯?”
“……”,一瞬,佛渡欺身而上,趁戚骁反抗不及,于他怀中摸出那瓶白瓷,捻开封口,飞快含了两颗。
药衣于舌尖轰然散开,两颗相叠的药力澎湃如江潮,顷刻叫嚣着四涌进他周身的所有经络,内力如海,滔滔不绝。
“我草,你干什么!”戚骁大惊,顾不得其他,霍然起身,他下意识去捏佛渡的脸颊,却被牢牢锁住,困在了如烧红的铁钳般滚烫的怀中。
佛渡一扫药效将过的疲颓,周身泛着可怖的热气,他死死环着戚骁劲瘦的腰身,像是要把人勒碎揉进骨血里。
佛渡吻向戚骁惊的发白的薄唇,丸药微弱的苦涩气息同样缠绕住了戚骁。
戚骁挣扎不休,薄衣藏不住的腿间软肉蹭在佛渡腹间,引得他的气息猛然加重。
“给你二十四个时辰”,佛渡抬眼,扫视着戚骁因愤怒而涨红的白皙脖颈,“拿到南海天,跟我回南疆。”
戚骁一句话来不及说,又被狠狠地堵回舌根。他被吮的舌尖发麻,有些恍惚地只看见佛渡颈间乍现的片片红痕。
不对,怎么他抢了药吃,竟还有红痕?!
戚骁手腕用力,想推开佛渡宽阔压上的肩膀,可佛渡语气平淡,一字一句对他说道:“我都是个疯子了,你就让让我罢。”
让让我罢,我不敢看过去的事,不敢想曾失去过你,我时时嫉妒,刻刻悔恨,我真的装不下去了。
戚骁,你并不知道,在你死去的五年里,我常在濒死发狂——你回来了,那就求你,让让我罢。
佛渡面容静谧,眸光轻淡,若非若隐若现的颈间青筋与激若鼓点的脉数,他真的如同一潭死水。
一潭,放眼整个南疆皆不敢涉足的无波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