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行凶 第6章 第 6 章

此刻两人离得颇近。刺眼的阳光通过树叶间隙打下来时缓和了烈度，让他的面容恍惚间透着种不真切的虚幻。

午思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冲动。恰好树上掉下一片落叶正飘往那人身上，她借机猛地朝他探身过去，想要望一望他脸上会不会也有和她似的这种改变容貌的这种脂膏。

如她所料，对方反应极快，快速后退又迅速朝着她的肩侧一掌拍出。

午思遗憾收手。她本可以迅速闪躲，快速侧身就可避过突袭而来的那掌，甚至不会牵扯到内里伤痛。但“午思”这个小太监并不会功夫，反应太快反倒引人怀疑。于是她硬生生忍住没有躲避，仅略微动了动身子让自己不至于接实了这一掌。

对方像是没料到她会躲不开似的，怔了一怔，在指尖碰触到她身上布料时极快地变了方向，出手微偏朝向了她的身外，只掌风轻扫过她的肩膀。

饶是如此，午思依然感受到肩边蹭过时候火辣辣的疼。她气喘吁吁地躬了躬身，却不是为了显示不会武功故意装的，而是刚才行动间牵扯到了胸口伤处内里，疼到她忍不住稍稍发颤。

对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双拳攥紧又松开，最终薄唇抿紧一言未发。

午思捏了叶子笑着望过去：“小的想帮大人把它拨开，不曾想竟是惊扰了您。”

年轻男人声音甚是好听语气却十分冰冷：“下次莫要这般冲动。挨板子的伤好全了？居然到处乱跑。”

方才的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方峦进在旁浑然不觉，只见到这两人忽然挨近又忽然分开了，觉得稀奇，又见那年轻男子面露不悦，便脱口而出：“你知道他是谁？就算你知道吧，你堂堂……堂堂……”

男人冷眼盯着左少卿大人。

方峦进扫一眼午思，含糊改口：“……你这身份，跟个小太监计较什么。他又不知你不喜旁人挨得太近，并非故意惊扰的。”

午思谨慎，没有报出自己已经知晓的少卿身份，只做出恭敬的样子弯弯腰：“小午子多谢大人相帮。”

方峦进嘿嘿笑着：“好说好说。我姓方，大理寺的，你叫我一声‘方大人’就好。这一位是……是……”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方倒是难得的大方，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几字：“傅青霖。”

方峦进没料到这位爷居然借了表兄身份，不由挑眉啧啧两声，这次说得倒是顺溜了许多：“傅青霖，御林军丁辰队的，傅小将军的侄儿。今年十九，武进士出身。”张口就来，跟背书一般。

午思了然。

难怪他手上茧子在那些位置。武进士出身自然要从小练武，又是傅家人出身名门，自然从小习字。也难怪对方知道她身份。御林军在宫内巡视，宫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目。

她朝着傅青霖弯身打千儿：“小午子见过傅大人。”

对方忽然出手向她袭来。速度不快，位置却精准预判。如果她深深弯腰的话，这一拳能直接打到她脑袋上。

午思生怕他这拳再和刚才那一掌似的那么凶狠，没敢去接，正要弯下的身子就没弯下去，赶紧站直溜了。这次来回间动作幅度不大，没有牵扯到伤处并不怎么疼。

傅青霖打量她一番后轻笑了声，方才不甚高兴的眼眸倒是透出几分愉悦。

午思难得地有些懊恼生气。这男人也忒小气了些。她和他是第一次相见，不知他为何总和个小太监翻来覆去地计较着。

但她转念想到自己贸然想看清他面庞的举动，忽而觉得自己唐突在先，左右思量下又认为他这般的刁难没什么了。

方峦进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忙过来打圆场：“大家都是来看尸身的，要看的人虽不相同，目的总是一样的。莫要在细枝末节上计较了。”

午思自然同意。那傅青霖则瞥她一眼后不置可否。

暑日酷热，此处尸臭漫天，靠近之后味道愈发明显。尸身上苍蝇蛆虫密布，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四下里还有许多各种虫类不停地往尸身周围攀爬。

午思即便是捂着鼻子依然被呛得连续咳嗽。

傅青霖唤了她一声，丢过来一物。午思下意识去接，才发现那是个小袋子，里头装了一对做得精巧的鼻塞，用布包着一些香料碎末，刚好能够堵在鼻间且不影响呼吸。另外还有一块干净的新香木。

方峦进在旁大呼小叫：“我让你给我准备的东西，你居然给了他？！”满脸的不敢置信。

傅青霖又丢了一袋给他，他才乖乖闭了嘴。

傅青霖没了鼻塞，便没上前来，只双手抱臂在旁闲闲地站着。

方峦进索性把为傅青霖带着的一双薄鹿皮做的东西给了午思。那东西刚好有五指，名曰手衣，作为护具套在手上查验尸体时不会被尸毒感染。

午思认真向他道谢，把鼻塞戴好，又将香木塞到口中含着。这种香木可以暂作抵挡尸气之用，以防说话的时候有大量尸气扑入口中。

她很快寻到了小魏子的所在，咬着香木微微张口：“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权装作没听到之前二人的对话。

方峦进不知道这些话对他当说不当说，朝傅青霖看了一眼。见对方点头他方才开口，因口中有香木声音含糊了许多：“傅家听说云萍为主坠亡，十分心痛，托了我过来瞧瞧。她幼时卖到傅府，早已寻不到家人。倘若没甚问题的话，傅府打算将她厚葬于合适之处。”

午思轻轻颔首。

看来傅家已经知晓了傅常在死因有蹊跷，想借了葬云萍的借口来查看尸身。毕竟云萍坠亡和傅常在突然故去的时间相差不多，许是能从云萍这儿发现些端倪也说不定。若尸体初看没甚问题，便借了厚葬的由头留下来。若有问题，则能直接交予大理寺。无论怎样，大理寺的人来这么一遭，云萍就不会即刻送去宫女坟了。

那宫女坟到底是龚相差人所建。如果云萍的尸身送到那里去，傅家再想要看一眼必定难上加难。

在方峦进寻找的时候，午思仔细验看了小魏子的尸身，从他衣襟的夹缝中找出了一点紫色植物留下的痕迹。大半天时间过去，又遭受衣襟磋磨，这些不知是花瓣还是叶片样的东西已然烂成了泥状。黑色一团团的，搓开细看内里方才可知曾是紫色。

另外，午思在小魏子的指甲缝里寻到了一些略黏腻的东西，像是粉状物泡过水后的模样。因他刚死不久还未发臭，这些东西的气味未曾改变，隐隐透着奇异香气。

说起来在云萍坠下假山的时候，午思好似也嗅到过这种异香。她正思量着这两物，却听不远处方峦进震惊地大叫一声。她循声看过去，便见他抖了手拽着一张草席且不住嚷嚷：“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因惊讶的喊叫，口中香木都掉了出来，他也无暇顾及。

午思忙凑过去看，发现云萍的尸身已经膨胀变大，部分皮肤开始出现脱落现象。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热天也起码是死了三四天以上的情形了，可云萍前天晚上才刚刚坠亡，何故如此？

三人一时间想不出缘由，但这诡异的现象恰好可以让大理寺合情合理把她尸身留下来，之后再查出真相。

午思有心借机把小魏子的死因也一并查了，索性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方峦进，请他一同查验小魏子尸身：“都说他是醉酒后不小心落水溺毙。可我刚刚看过，他的酒气只在衣裳和脖颈间，口中并没有。想必是有人往他身上浇酒的时候，正碰上他尸身僵硬的时刻扒不开口唇，这才没能灌进口去。”

方峦进观察后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傅青霖忽地开口：“你怎的确定口中无酒？莫不是他喉咙处并无水状物？”

他并未看过具体情形，仅凭着二人对话推断出来。午思没料到他如此敏锐，缓了缓才说：“正是如此。不只无酒，连水也没有。”

三人对视一眼，神色更为凝重。若是喉口无水状物的话，那他死因更加蹊跷，绝对不是溺亡。现下看来并无外伤，真要确定死因的话恐怕得对尸体进行进一步的查验，就不是在这个乱葬之地可以做的了。

方峦进考虑着诸多可能性，询问道：“小午子你可知小魏子和云萍有甚关系或者牵连？但凡找到一点点他们之间的关联，我都能想办法把他们尸体一并留下来。”

“我听魏公公说，前几日他曾经在某晚和云萍一起吃过酒。当时在场的不只他们二人，还有谁就不知晓了。”午思指了小魏子衣襟内的那团东西：“大人觉得这是何物？”

方峦进一时语塞，仔细辨认着那团黑紫的模样，好半晌犹豫着说：“……紫花地丁？”又揪下来举给傅青霖看。

“水葫芦。”傅青霖淡淡道，语调慵懒：“生于水中，繁殖很快。花叶浮于水上，花瓣和嫩叶可食用。味道微甜。只是在这宫里，平时没什么人会去吃它。”

“我曾经在坤华宫见过水葫芦。”午思沉吟：“可是小魏子落水的那个池子里没有水葫芦。”

这东西繁殖很快长得茂盛，没道理他衣裳上沾了这东西、落水池中却完全没有水葫芦的踪影。除非，他还在别的有水葫芦的地方“落水”过。

一个人不是被淹死的，又不是在打捞出来的地方落的水，那他究竟是在哪儿遇害？第一次落水之地又是何处？

见二人一时沉默，她生怕宫人的死不足以让两位大人足够重视，缓缓道：“傅常在死时，发间也有紫色碎片。若现在去看兴许还有，只不知已经成了什么模样、还辨不辨得出。”这种天气里，小魏子身上的花瓣还不足一天都已经烂了，更何况傅常在身上的？

“果真如此？”方峦进大惊：“这几人难道是被同一人所害？”他蹲下瞧了瞧云萍的尸身，又望了望小魏子的尸身，仰头询问：“你怎么看？”

傅青霖道：“留一个也是留，两个也是留。既然死亡时间相差不久，不如全都留下。”见方峦进还有些犹豫，他便添了句：“宫中只坤华宫的池内有水葫芦。”

方峦进瞬间眼睛亮了。

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下来。

午思还要回去继续做活儿，和两位大人道了别后匆匆离去。阳光炽烈，她瘦弱的身影在光亮的映照下显得尤其单薄。

方峦进嘿笑一声：“你今儿特意假扮成傅大人模样是何故？若非我知你不认识方才那小子，都会误以为是要避开他而故意如此了。”

傅青霖没有答他的话，眼帘半垂待那道身影完全看不到了方才缓缓说：“你来宫中查探案件，不能多带官员，那便必须有宫人在旁相助，是不是？”

方峦进：“这话没错。”

“我看这小午子心细又有胆识，不如让她来做此事。”

方峦进有些犹豫：“可我又不知道他底细，怎能放心？”说着开始嬉笑搓手：“倒不如你从你东宫里拨几个人给我？你调教过的总归没错。”

傅青霖掸掸衣袖：“让梁玉来协助你俩，你总可放心了？”

“殿下，这怎么使得！”方峦进愣住，须臾后磕磕巴巴说：“梁玉不是近身服侍的吗？没了梁公公在旁，你那东宫不会乱？我不过顺口一提，简单派些打杂的就可。”

傅青霖侧眸睇他。

方峦进拊掌大笑：“你肯割爱就最好不过了。梁公公在哪？我得立刻寻他去！”说着正要迈步，却还没动身就被身侧之人轻轻拉住。他疑惑着扭头。

傅青霖低语几句。

方峦进连声称是，赶紧按照他的叮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