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窝阔儿摆宴招待贵客。许是宗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心下高兴,竟答应留下共饮。
席间窝阔儿与手下几人畅饮,渐渐吐露出许多对新可汗阿史那桀的不满,抱怨其好大喜功,搜刮挥霍,竟效仿烟朝建造王宫,以至改变了草原游牧的传统,简直不得民心...越喝越酣,与白日辱骂达尔孜部时的态度全然不同,反而大加夸赞达尔孜部勇担商道之责,造福东北各部,才不至让大家像草原其他部落那般走投无路。真应了那句,没有真正的伙伴与敌人,只有利益罢了。
席间人来人往,却不见别古津,如玉觉得太过顺利,提醒宗烈勿要喝大。
宗烈已然半醉:“你这人...怎么比我阿姐还要啰嗦!”
若不是还指望着他带自己去找宝莲,如玉又怎会多嘴,小声道:“难道今夜你打算留宿?那别古津吃了你们的气,出走了一整日,万一他趁你不在,去营部寻你家人的麻烦?”
“哈哈哈哈,你想拐着弯地问你那小情人的下落吧?诶,她是阿姐的义妹,我阿娘定会好好招待她,云掌柜放~宽~心~,喝!”宗烈趁着开心说了出来。
如玉心里记挂着宝莲,起身道:“莲儿果然被你阿娘带走?今夜她若有事,我还做什么生意!”
“真扫兴!别古津寻不了我们的麻烦...罢了,看在你今日出了好价钱。”宗烈不情不愿起身告辞,带她前往达尔孜部的后方营部。
......
达尔孜营部因处偏瘠之地,难养畜牧,因此族众竟不使毡帐,而使土石垒堡,固守高处。若不是身处草原,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为了防御战事而建的堡寨。
两人深夜赶到,天色漆黑。
入营部竟还要过岗哨,层层查验身份,如玉问宗烈:“你们达尔孜部莫不是将银库藏在了这里?”
宗烈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子,故意答非所问:“我早说过,别古津那小子绝对进不来!”
“阿娘!这么冷的天,为何站在外面?”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堡房,宗烈先发现了人影,匆匆跳下马扑到他阿娘身边。
“唉,想着你也该回来了,天黑路远...实在不放心...”老妇提着一盏微弱的小萤灯,照了照。
“云哥!”借着老妇的萤火,宝莲看清了宗烈身后带来的人正是她的封公子,雀跃着迎上。
“莲儿?你可受人欺负?”如玉忧心已久,生怕她独自在外吃亏。
下马凑近细看,宝莲身上已裹着厚厚的冬服,料是老妇将宗珍的衣物匀了出来,并无亏待。
“干娘待我极好,云哥怎么才回来?”宝莲将早已备好的一件厚袄子给如玉披上。
自打两人在别驿柴房被人带走,便两下分开,顾及着另一个人的安危,谁都没有反抗,只盼能早日会和。没想到才两日功夫,宝莲已与宗珍阿娘相处得亲厚。
宗烈孝顺,已搂着阿娘回屋取暖。
宝莲也拉着如玉跟上:“快进屋暖和,听说今夜有大雪,我和干娘不放心,你穿得单薄,哪里禁得住?”
如玉在后轻声问:“你知道我的去处?”
宝莲也悄声回道:“干娘心软,三两句就哄得她告诉我了,但我走不出这里,只能老实等着。云哥,你可是真的去北边买马了?”
如玉点点头:“打听到了隋大哥的下落,他被宗珍支开送货,定也在寻我们,我们要尽快想办法出去。”
宝莲默默点头。
堡房内部不大,器具占了半屋,剩下半屋就是一排褥席,并不讲究遮蔽。
宗珍阿娘笑着解释:“此地山高风大,大家挨在一起挤着睡才暖和。”
宗烈习以为常,抱着一卷棉被甩在如玉身旁,倒头就要和她并排睡下,被他阿娘敲了下后脑勺:“傻小子,挪到阿娘身边来。”
宗烈疲累犯懒:“我一直都睡在这边嘛,他们两个,一人睡阿兄的位子,一人睡阿姐的位子,不正好嘛?”
他阿娘干脆起身,拽了宗烈的被子,骂道:“还不起开!”
宗烈赖赖唧唧起身,看着阿娘将宝莲的被子挪到云掌柜身边,才明白过来,讪笑着换了位子,倒头便睡。
屋内微弱地烛火摇曳,无人察觉宝莲早已羞红了脸,嗫喏着:“干娘,不...不必的...”
如玉奔波一晚,已困得与宗烈一般睁不开眼,拖着宝莲的手:“莲儿,你不困么?你在我身边,也叫我睡得放心些。”
干娘安置了宗烈,便转身睡下,不再搭理。
宝莲犹犹豫豫,在仅剩的位置默默躺下,拉着如玉的手,心里却扑通扑通地狂跳。这一路以来,又冷又惊,可她从不觉得害怕,她知道云哥一定会来接她,可等到云哥真地躺在身边了,她又莫名紧张,不知这一刻能否长久,是否真的属于自己,倒希望今夜下一场大雪,越大越好...
......
别驿此时烛火通明,正紧锣密鼓地向车上装货。
宗珍猩红着双眼指挥着大局:“再快些,我们要赶在今夜这场大雪落下之前走出去。”
肉品和皮货生意的两名帐房先生在旁禀道:“点清了,一件不差,全上了车,此去山高路远,望珍主事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宗珍接过账本查看。
不久,族人来报:“珍主事,车轮要用的防滑锁链不够了!”
宗珍此刻本就心急赶路,合上账本,责问道:“今冬进出客商少了许多,怎会匀不出防滑链?”
族人委屈道:“是阿绪隆的人,天黑前取走了一半,到现在还没还回库中。”
与其出发以后不知他在何处动过手脚,现在知道反而放心些。宗珍带着身边两名先生,急匆匆叩开铁器帐房,却见阿绪隆几兄弟正扣着帐房先生在内画押着什么。
“哟呵,珍主事不在前头忙着装货,到后头来做什么?”阿绪隆敲了敲桌子,瞪了一眼身旁的铁器帐房先生。
这位先生与粮、布、盐三位帐房先生一样,都是星海人士。但不同的是,他手握的铁器货源并不来自星海,而大多来自云隐矿山,因数年前星海各州收编了许多云隐难民,行事方便,云隐铁器生意才算走通南北。因此,他便成了最后一个加入商道别驿的先生。而去岁至今,形势突变,云隐游民被排挤出星海外围山野,铁器生意比往年骤减,他在商道别驿本就是最晚加入,如今更是人微言轻,夹缝求存。
阿绪隆阴阳怪气,宗珍却直接呛道:“你既不在外面出货,还不快将防滑链还回来!若耽搁了生意,你可担得起责任?”
阿绪隆:“什么防滑链?你们几个背着我拿了?”
身后两个兄弟:“哦呵呵,我们想着这几日也该给大哥你送聘礼去了,听说今夜有大雪,马车肯定要用到,便早做准备。”
阿绪隆故作为难:“唉,这可如何是好?你的生意重要,可婚事也拖不得啊,阿爷亲口许下的,我若耽误了,可是不孝啊!”
宗珍冷笑一声,这亲事怎么来的,大家心中有数到底是家丑,他阿绪隆大言不惭,自己却不能当众揭丑。
误以为宗珍落了下风,那铁器帐房先生无奈之下按了手印。
阿绪隆开心站起,将一纸戳好了几个红手印的议帖,高高举在宗珍和肉、皮两个帐房先生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粮、布、盐、铁四位先生可都等不及要往星海寻生意去了,往后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他们天天坐在帐房里空等,怎能不心急?珍妹妹,你此番给皮货、肉货开了张,真是了不起,可咱们也不能顾此失彼,南北商道还是要尽快复苏才是。你近日忙着出货,定然没空,我们也是想着帮忙。”
宗珍看了看那铁器先生,正低着头无地自容,像当面偷了谁的东西似的。
“阿绪隆,你这是要带走一半生意?”宗珍戳破。
阿绪隆得意地将议帖折好收起,不屑道:“诶,怎能这样讲?你一个女子,将来还要嫁人,生意上的事,总要有人分担,往星海行走是个苦差,南边正打着仗,我可是为你好...”
宗珍并不阻拦,打断道:“南边的确艰苦,那就有劳诸位了。”
阿绪隆几人满意离开。
那铁器帐房先生拱手道:“珍主事,我...”
宗珍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解释,径自入内坐下:“那三位先生已然戳了印,您这一戳若不下去,以后在这别驿里只怕进退无靠,难以做人。您的处境,我宗珍瞧得清楚。铁器生意,我已有打算,本不想早说,便是怕你这样左右为难,可今日被他钻了空子,便不妨早些将实言相告了:我打算弃了铁器生意。”
听闻此言,先生愣了愣。
宗珍留意到他的神情,继续道:“不瞒您说,我已另起炉灶,打动了北部的马匹交易,不日便会有一批抵达别驿...一生二,二生三,不必我多说,您也知道这生意的来日风光...我想将这生意拜托给先生。一则,您原本打通的铁器生意,就涉及铠甲兵器锻造,常有商场与官场之间的错杂交往,风险与马匹无异,我想除了您,这里没人可接,也无人敢接;二则,您惯交云隐奇人异士,那星海新任督军便是云隐奇人,您若能出面纵横,定能事半功倍。只不知,您是否看得上这座新山头?”
那先生登时跪地:“老夫何德何能,蒙珍主事如此重用赏识?这几年来,云隐矿山逐渐被沙月人把持,又需长途跋涉进出,算下来早已没了先前的赚头,甚至倒贴成本;半年前新可汗即位,草原战事消减,日后铁器更难有出路,老夫早已进退不得啊!”
宗珍将其缓缓扶起:“先生,并不是宗珍赏识,而是这桩生意只有您接得住,实是您助我宗珍!”
比起阿绪隆不明就里地威逼他继续涉险经营铁器生意,眼前的宗珍不仅慧眼如炬,更是从根本解决他的困难,两下比较,这老先生即刻老泪纵横,更加歉意道:“今日那戳,我实不该按下啊...”
若不是阿绪隆这样强逼,这帐房先生还未必敢站队得罪那粮、布、盐三位同乡先生,宗珍笑着宽慰道:“依我看,您那戳子盖得好啊!阿爷比我更加清楚利害,他若不闹,咱们哪能有我阿爷的一句明话?只事此事闹出来,您难免要得罪了另外三位先生。”
那先生神色坚定:“手头有了生意便是底气。何况日后我与这二位先生一般,同是将货由北往南送,与他们三位迟早是要生疏的,毕竟我自己要先站住脚啊!”
如此一来,阿绪隆日后再拿不到半数戳帖,凡事再也上不了阿爷的台面;而宗珍手里握住了皮、肉、石、药、马(铁)五位帐房先生的心,日积月累,不难得到剩下三位的主动归顺,这主事的位子便是真的坐稳了!可笑那阿绪隆,只想凭着阿爷的偏爱,却不知这位铁器帐房先生才是决定关键的一环。
宗珍笑道:“方才,我见先生一直坚持着等我赶来,才下的戳,想来是料到我今夜定会来您这吧...哈哈,那防滑锁链也还留着后手吧?”
那先生心服口服:“珍主事慧眼如炬!老夫本不是摇摆之人,实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说罢,唤进徒儿:“快去取那批早前以货抵债的防滑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