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过后,庞显再无心宴饮,遣退一众,只留下相关诸人。
郭勇方才行事被刺客突然打断,不知还有没有自己的份,不敢擅离,又恐万一应付不了,拖着薛蕤一并留下,徘徊在人后一角。
庞显问张守正:“刚得报信,丞相使者已遭沙月人毒手,不见了招安手谕,这...岂不是办砸了?张县令可有补救之法?”
张守正惊诧道:“沙月人?这...统领不必焦急,丞相未必会怪罪我星海,沙月乃是太后与国舅母氏一族,与皇帝和丞相并不同心,此事刚好也可印证我星海与沙月不合,丞相反倒更加放心,我这就加急手书一封奏疏,替统领向丞相解释!”
庞显:“好,快去!我竟忘了,他段国舅背后不是京都朝廷,而是沙月!沙月老王当初染指云隐不成,竟又来觊觎星海,他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我道太后国舅也来拉拢我,却是来火上浇油,意图挑拨我与皇帝,如今知我被丞相诏安,挑拨不成,竟要杀我,当我庞显如蠢狗笨猪一样摆弄,气煞我!段立文坏我好事,害我义女,你们谁愿为我诛杀此人?”
几个红巾头目欲戴罪立功,争先恐后。
庞显却摇头:“此事太要紧,段立文奸猾,沙月人刀法刁钻,你们几个死的死伤的伤,恐难支应...郭勇,郭勇何在?”
郭勇一个激灵,从旁挤进来:“属下在!”
庞显:“郭勇你刚破淄县,还未有封赏,既不叫屈,也不居功自傲,更有与各巾兄弟同心之胸襟,我嘱你去办此事,你可愿意?”
郭勇斜眼遥望外围的薛蕤,见薛蕤远远点头,回禀道:“属下愿为统领肝脑涂地!”
庞显:“好!此事办成,我便将紫巾首领腰牌交给你!”
郭勇心中大喜,虽不知此事从何办起,却暗自摩拳擦掌。
那几名红巾头目方才也听郭勇口口声声喊四巾同心,觉得他与其他紫巾头目不同,或可改善两巾关系,思量一番,在旁主动道:“郭大哥若有需要我等兄弟之处,尽管开口,我等绝无推辞!”
庞显见他们同仇敌忾,难得和气,心中满意,但对身后亲卫低声耳语道:“替我留心,看是谁在私下帮他。”
吩咐妥当,庞显才来关心如玉:“今夜又得封将军解围,伤上加伤,庞显自觉惭愧啊!”
如玉的伤口已被月红简单处理过,勉强起身:“今夜本该由在下去迎接丞相使者,唉,我亦惭愧...不知方才有没有传来我身边护卫的消息?”
庞显:“唉,只在驿道边发现我义女腰佩,沾满了鲜血,封护卫与我义女流苏大约一同遇袭…我已着人四处搜寻,但愿他二人有惊无险。”
如玉:“那,此事就拜托庞统领了...在下方才听闻刺客又来,念着我夫人安危,不管不顾冲来,席间恐有僭越,望统领海涵。”
庞显:“诶~你我早已是兄弟!”
如玉笑笑,在月红搀扶下,告辞离去。
回到房间,月红再憋不住,心疼道:“你只说与三太保今夜分头行事,却不实话告诉我和敖起,你二人竟要冒这样大的风险!你这伤口更深,拓跋英她又不知去了哪里,我还能请哪个女郎中去?...也不知三太保下落...”
如玉:“何时不见了拓跋英?”
月红:“自午后便不见人影了!我们倒想着出远门带上她,她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心里一点没咱们!”
如玉思索道:“唉,我看咱们不必再找她了,只怕彦卿最不想看到的事...罢了,这也是彦卿欠她的。敖起,你去外面看看,蜂人可寻到那段立文的尸首?今夜干脆悄悄送到那叫郭勇的门口。”
敖起:“这招好啊,我看那郭勇说话假惺惺的,天降一个大便宜,他还不得敲锣打鼓一场?刚好撇清了咱们,让太后和他们斗去!”
如玉笑道:“小敖起,你长心眼了嘛!”
敖起:“我本来就聪明!今夜咱们刺杀段国舅这出,不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我早看明白了,只有你们几个瞧不起我,老当人家是小孩子!”说罢,头也不回,风风火火翻出了海晏府。
如玉伤口还在渗血,刚刚匆忙包上的绷布又被濡湿,月红慌手慌脚为如玉重换新的,焦虑道:“你今晚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去淄县翻山么?不如拖一日,或换个人去?”
如玉嘴唇煞白,却摇摇头:“她只信我,换别的人根本带不走她。敖起能看出来,庞显也瞒不住多时,我们需照计划尽快离开这里。”
月红:“好,待敖起回来,我们两个就带张县令趁夜先行。大福已在城外备好了车马,买通了城防守卫,今夜会有人给我们打开一个小角门。”
如玉:“难得大福能办成这事。照事先商量的,最迟明日卯初,我与彦卿若还赶不到,你们只管先走,千万莫拖延!明日行路犹如重回断龙谷,不可犹豫不决!”
月红皱眉,点了点头,近似哀求道:“你们,一定都要赶到,就当心疼我,别叫我真做这种剜心的事。就是敖起,也遭不住再来一次了!”
如玉抱了抱她,像做一个保证,又像做一个道别:“月红,我知道,你可以。”
上一次,如玉说这话时,是在雾原郊外,月红当时第一次骑马,差点丢掉半个小命,今次又在这等关健时候,月红觉得心慌。
......
青州驿道久未有朝廷来使,早已成了一条废弃荒路;驿站内更是杂草丛生,人烟罕至,白日还好些,到了夜里,更被鸟兽占了窝。
封彦卿好不容易寻到几张破烂桌板,拼在一起还算干净,将流苏与拓跋英并排放躺在一起。两个女人此刻都昏迷不醒,一个是因为胸口中了数刀,一个大概...是因为中了邪。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染着血,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
看着眼前这两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封彦卿愁眉不展...本以为要一死百了,怎的自己没死成,却转眼发展成这般场景...望着头顶破了洞的屋顶,外面是黑漆漆的夜空,呆呆回想这半日发生在外面驿道上的事:
今日午后,本是要来接应丞相来使的,可那几个来使也是短命鬼,还没见到面便遭了沙月人的毒手。
大概是因为,丞相来使一行几人自入星海便畅通无阻,在随、郢、越三州都有被庞显手下好酒好肉的款待,逐渐放松了初时的紧张心情,各个不慌不忙,甚至有些自以为是,此行毕竟是应庞显所求而代丞相送招安书过来,他们自然认为是有利无碍的,却不知走到最后一站青州,竟被一群沙月人草中伏击。沙月弯刀招招毙命,这群酒囊饭袋哪是对手,手起刀落间,尽数丧命于荒草间。沙月人搜到了手谕与丞相密信,处理了尸体,并不就走,而是继续埋伏、守株待兔,要等他封彦卿赶到,再次截宝杀人。
本该按时赶到,但因带流苏同行,彦卿车马慢了许多。
待赶到了破败的驿站附近,未见来使,流苏在车上问:“郎君,可是走错了地方?我看这里荒凉,不像有人早到了的样子。”
彦卿却直觉异样,小声道:“他们,已经到了。”
凭着一点直觉,彦卿独自策马向前缓行,留下一众紫巾兵卫守在流苏车旁。
高耸的草丛轻轻晃荡,传来忽远忽近一阵枯断之声,哗然如秋风摧折。
封彦卿“吁”一声勒住马头,朝草丛中笑道:“装神弄鬼,莫不是一群人怕我一个?哈哈哈哈!”
数轮弯刀乍起,朝封彦卿前后左右包抄而来,刀刃红彤彤的闪着光,不知是因为恰好映着天边的落日红霞,还是刚才已沾了一波人血的缘故。
彦卿蹬马而起,朝空中一跃,幸赖轻功了得,躲过这一杀招,心道:以如玉那三脚猫的轻功,昨日对上这些一等一的杀手,竟不肯调用蜂人,她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替如玉报仇一般,封彦卿凭着轻功上下自如,躲闪之余,趁机由上出手,虽以一敌多,却也轻松取下几条性命。
沙月人不料遇到了硬茬,一时拿不下封彦卿,暂退后几步,合在一起,互相说了几句沙月地方话。
彦卿听不明白,嘲笑道:“来呀。怎么不打了?我还没打够呢,来呀!”
沙月人却分成两伙,一伙留下牵制封彦卿,一伙朝后,冲流苏与一众紫巾护卫杀去。
封彦卿被分了神,轻功施展时,竟被弯刀刺伤脚踝,这些沙月杀手倒是奸滑,专拣他软肋来刀。
后面紫巾兵卫抵挡一阵,奈何武力悬殊,死的死,逃的逃。流苏手持一柄短刀,跳下了车,朝草丛中躲逃。临行前,她说不拖累彦卿,倒也是真,此时选了个背离彦卿的方向跑去。
彦卿余光远远瞥见,心道:她说自有办法,却只是拿小刀逃命,只怕那小小一把刀也不是为了杀贼,而是为了末路自尽用的,这傻姑娘!
只好不顾自己脚伤,虚晃一下,趁乱跳到马背之上,朝流苏身后杀手冲去。
本来追流苏的杀手回头应付,原先被虚晃的杀手又从后追来,再次前后左右将封彦卿围住。这回和先前不同,封彦卿脚踝受了伤,轻功只能使出半成力气。
冲杀间,马儿嘶鸣一声,跌死在地,将封彦卿甩出丈余。
拓跋英曾说过,战场上,马如同袍。
封彦卿一怒之下,使出浑身力气回击,但却是负气空耗:这几个杀手轮番上阵,灵活躲闪,并不硬拼,只为慢慢消耗他体力,而后再趁机围而杀之。比起这些人的狡猾,封彦卿却是勇直坦荡。
背后一名沙月杀手见时机已到,骤增刀力,朝封彦卿身后命门拼力刺来。刀锋近前,封彦卿却被其他杀手身前左右缠住,闻声向后瞥时,已使不出轻功躲闪,今日死得冤!可惜还不曾问问拓跋英,就要来世再见了!
忽然身后猛地被人一挡,封彦卿急忙回头,大惊道:“你何苦回来送死!”
流苏身中数刀,微微笑了笑,跌在封彦卿脚边。
封彦卿自己可以随时舍下这条命,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丧命,马死尚且为之一搏,何况流苏活生生一条人命。
“流苏!别睡!流苏!”封彦卿发了疯一般,朝杀手冲去,今日一起死,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伙伴!横冲直撞,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杀手们震退数步之外。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眼前这些牛鬼蛇神就会再次包抄上来...到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再拼不出活路了。
封彦卿皱着眉头望向天边,此时红霞万里,似血如花;夕阳西下,鸦雀还巢。死在此时,也算美丽,眉头瞬时解开,竟还能笑一笑。这辈子打打杀杀,多胜少输,也算活得值了,只是遗憾自己刚体会些温存就已失去,想来这人世活久了,剩下全是失去,也很没劲的。不知不觉,落了手中刀,只茫然站在荒草之上,等死一般。
偏偏此时,她又来了!
一声鞭响,替他震退眼前一圈杀手,拓跋英依然穿着红衣,与天边红霞一般,似远又近。
“封彦卿你倒是个情种!她死了,你也就不活了?!”拓跋英背对着他,挡在两步之外,像在骂他,又像在救他。
封彦卿近乎自言自语:“为什么...偏偏是你...”
拓跋英听不到,自然也丝毫不知他此刻的心思,误以为他是因流苏的死而没有了生的意志,微微撇头,朝躺在地上的流苏看了一眼,大声道:“她还有的救,封彦卿你振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