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李忠只打了一盏小灯笼,映出豆大的黄晕,他看不清路,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得脚下的雪直响。
到了坤宁宫殿前,他将小灯交给守门的宫人,抖了抖肩上的雪,又低头将衣袍仔细整理一番,才在门外弓着腰,压着声儿喊道:“李忠特来拜见皇后娘娘。”
良久,里面才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进来吧。”
门从里面打开,李忠在地上蹭了鞋底,又仔细检查一番,才跨了进去。
屋内烧着暖炉,灯火璀璨如昼,赵皇后正小口喝着睡前补汤,汤匙碰撞间,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隔着蝶戏牡丹屏风,隐约可见她端庄又曼妙的身影。
李忠四下打量,除却香案上慈眉善目的菩萨,屋内并无他人。
他赶忙拜伏下去,恭恭敬敬叩了头道:“臣拜见皇后娘娘。”
赵皇后鼻息间“嗯”了一声,她小口饮着汤羹,随口道:“还没来得及问你,牢里那位……如何了?”
李忠起了身,抬眼瞧去,赵皇后仍在原处。他眼珠子滴溜一转,一抹媚笑滑上嘴角:“回娘娘的话,二殿下看似一身硬骨头,拒不认罪,待臣取出刑具,便哭喊着要求娘娘去向陛下求情呢。”
赵皇后拿起手边巾帕,轻拭了唇边。她搁下碗,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意,“洛川之事本就让我赵家惹人非议,你要动刑,也得等到这阵风头过了,擅自用刑,岂非让本宫落人口舌?”
李忠闻言,脸色大惊,他扑通一声跪下,慌忙解释道:“没有娘娘的旨意,臣万万不敢动用私刑,臣只是将刑具拿出来晃了晃,谁知那二殿下就吓破了胆。”
“这倒是像他,但又不是那么像他。”赵皇后向后倚去,一手支着软榻,眼眸微抬:“虽说本宫平日里与萱妃交好,可也不过是权宜之策,如今萱妃为保他性命而死,本宫若要是去求了陛下,岂不是与杨陵那些同党有串通之嫌?别看他成日荒诞无度,可却是狡猾得很,查来查去,竟没有能定他死罪的证据。”
高髻上的凤钗微晃,她轻拨了鬓边发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头上顶着谋反的罪名,陛下都能免了他的死罪,可见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实在不一般。”
李忠屏息凝神,一字一句的听着皇后所言,生怕再说错了话,惹她生气。
皇后伸手拨了帘,露出半边侧脸,“乱臣贼子而已,陛下顾忌亲情下不了手,可本宫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却也要亲自整肃朝纲。”
李忠听懂了皇后话里的意思,略一思忖道:“娘娘放心,明早太阳升起,大燕……便没有这位二殿下了。”
“嗯。”皇后声音沉静:“尾巴都处理干净,可别教人抓着了把柄。”
李忠额角浸汗,却也不敢擦拭,只堆着笑道:“娘娘放心,外界只会说是二殿下自知犯了大错,无颜面对萧氏先祖,才会在牢里畏罪自尽。皇后娘娘仁慈,竟还成全那乱臣贼子一个好名声。”
等了半晌,却不见皇后表态,他扫了一眼屏风后的影子,只见皇后一手托腮,似是小憩过去,又跪地拜伏,才垫着脚退去。
牢里湿冷,萧旻衍幼时随杨陵从军,酷暑饮冰,严冬伏雪,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如今在这小小的恩戒寺中,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知什么时候,牢门被轻轻推开,寒风倒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逼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萧旻衍双目微闭,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那人悄然靠近,一股泠冽杀气蔓延开来。他目露凶光,一晃从身后掏出了什么东西,直往萧旻衍的颈子上套去。
萧旻衍双目猛睁,被子一个飞旋盖在了那人身上,他左手撑住直往皮肉下陷的绳子,右手探向靴子,摸索着夹层中的匕首。
那人一把掀开被子,警觉地回头,只见萧旻衍靴中寒刃已露出大半。他身形急转,一个侧翻,将萧旻衍扑倒在地,案上的汤碗应声而碎,碎片四溅。其中一片锋利无比,不偏不倚的扎进萧旻衍的侧腰。
萧旻衍闷哼一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人见状,手中绳索猛然收紧,用力将萧旻衍往碎片上压。
他痛极反笑,半边身体被摔的麻木,只感到一股热流自腰间流出。他咬着牙将碎片拔出,头也不回地反手扎向那人,那人低声痛呼,手中绳索瞬间松开,热血溅在他脖颈上,那人捂着眼睛连连后退。
萧旻衍趁势而起,一个飞身,手中碎片划过,在石壁上喷出一道血迹。那人未发一言,顷刻间倒地毙命。
萧旻衍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到抵住墙根,缓缓滑坐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查看腰间伤势。
他将里衣揭开,血还在向外翻涌,已将缠绕在身的绷带浸透,温热贴在身上,很快便透起了凉意。
他在被角处四处摸索,摸出一个小瓷瓶来,倒出一粒豆大的药丸,也不就水,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颈子上一道嫣红,自喉结的凸起间而过,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这药还是前些天陆宁带来的,也是从那日之后,恩戒寺便加强了戒备,无关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偌大的宫殿,真成了晟宫中名副其实冤魂游荡的不祥之地。
萧旻衍伸出长腿,踢了踢地上的尸体,确认人已死透,才下手在他身上搜查一番。除了那一把随处可见的绳子,全身上下再无一物。
“倒是忠心耿耿。”萧旻衍冷笑一声,他丢了手中绳索,道:“可惜,还是本殿下更胜一筹。”
萧旻衍拢了袍子,又裹上被子回躺回去,若无其事般闭上了眼睛。
他累得不轻,此刻脑中一片混沌,外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也只是养神,并不敢放心真的睡去,若这人迟迟没有回去交差,他们定还会另派他人前来。
牢内如死寂一般的安静,只有廊道里那盏昏黄的小灯在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光,时不时闪烁一下,好似随时都会被凛风吹灭。
萧旻衍握紧了手中的短刀,默默地等着他的猎物上钩。
果不其然,一炷香时间方过,又有一个黑影前来,只是这人佝偻着背,身形远没有方才之人高大。
牢内乌漆嘛黑,只有小窗外隐隐反射进来的一道半亮不亮的月光,来人推门而入,探着脚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踩在了尸体上,身子直直向前扑去。
“哎呦”一声,他手中的灯笼也脱手而出,火光瞬间熄灭。
来人一边咒骂,一边弯腰去捡散落的东西。随意捡了几件,又一脸嫌弃地去摸地上的尸体。
他竟丝毫不惧,一手顺着尸体手臂向上摸,一路摸到脖颈。那伤口深有寸许,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来人厌弃地扯了扯嘴角,将染血的手指在尸体上蹭了个干净,感慨道:“凶残,实在是凶残,一击毙命,出手狠绝。”
过了半晌,他又似才反应过来似的,口中骂道:好你个刘麻子,说好的一条白绫,上吊自杀,我都原谅你随意找了条绳子,还弄成这样,你这……让我怎么办嘛……”
他捡起方才散落一地的东西,慢条斯理地装进箱子,“说到底也是天潢贵胄,年纪轻轻却死的这般凄惨。这么多年,但凡来到这的皇亲国戚,病死老死折磨致死,又有哪个能逃脱得掉呢?还不都是我来送你们最后一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箱子被推到一边,他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火折子,放在唇边一吹,火苗刹那间跳跃在他那皱纹交错的脸上。
借着豆晕大的光亮,他将尸体扫视一遍,待看清脸时,才瞪着一双眼睛惊恐地向后退去。
萧旻衍眼疾手快,从身后一闪而上,口鼻被捂住的瞬间,那人只感到一股锋利的凉意在脖颈上蔓延开来。
“嘘……”萧旻衍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快如鬼魅,早在推门时便悄无声息地藏在来人的身后。
刀刃在皮肉上又贴紧了几分,那人瞪大了双眼,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萧旻衍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若听我的,不出声,我便考虑放你一马。”
见那人愣在原处,呆若木鸡,萧旻衍又道:“本殿下好人做到底,你若是不愿,非要做个忠君护主的人也行,看见地上那人了吗?”
“我用这把刀杀你,死状会比他好看些。”
来人浑身僵硬极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发出丝毫声响。萧旻衍不耐烦道,“眨眼,眨眼总行了吧……”
那人闻言,如获大赦,赶忙将手中的火折子往上一举,猛地眨了几下眼睛。
萧旻衍放开了捂在他脸上的手,那人正如释重负时,匕首却从脖颈抵到了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