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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云 第1章 风雪

作者:颜九卿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18 11:09:26 来源:文学城

太元十七年,冬月已至。朔风呼啸,黄云压城,角楼上的王旗在大雪中翻飞,猎猎作响。

已过酉时,建成门的宫灯在风雪中光晕昏黄,一顶华丽的暖轿被迫停下,总管太监刘进呵着热气,对着帘内拱手道:“萱妃娘娘,二殿下,陛下口谕,传二殿下天晟殿觐见。”

轿子内,萧旻衍将冒着热气的茶盏置于一旁小案,晶亮的眸子变得幽深。

果然来了。

影卫一刻前送来消息,洛川战败,定北军死伤惨重,舅舅作为主将,被北漠军围困于洛邙山内,青豫两州以洛川为中心,迅速调集援军,协助大军突围,这两日也该回京复命了。

刘进再次恭请,随侍小监掀开垂帘,萧旻衍才不紧不慢地下了轿。

只见他眉目如星,发似乌缎,梨花白盘龙锦袍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条墨绿色刻丝鹤氅,腰间玉带上挂着三四条品色极佳的玉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没个正行,玉坠便随着他的动作叮铃作响。

歪头瞧了眼刘进身后的羽林卫,他长腿一伸,指着脚上的月白云靴,扬起脑袋道:“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还不知道本殿下的规矩?天晟殿这么远,我这靴子金贵得很,可粘不了泥。”

当今二殿下,在上都可谓是鼎鼎有名。别看他生的得剑眉星目人畜无害,眸子却常含冷漠傲气。文不成武不就不说,斗鸡走狗倒是一把好手,依仗当今陛下宠爱,吃穿用度极尽奢靡,就连在皇宫大内,也必叫人用步辇抬着,一步不肯行走。

刘进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皱着张惨白的脸,笑哄道:“是是。殿下您金尊玉贵,是老奴考虑不周,陛下催得紧,还请您高抬贵步,随老奴走两步。”

“衍儿,出什么事了?”妇人轻柔的嗓音隔着轿帘传来。

萧旻衍随意应道:“母妃放心,没什么大事,父皇叫孩儿去趟天晟殿。”

萱妃叹了口气,嗔怪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又顽劣了?你父皇身体不好,连日来又因洛川战事夜不能寐,你要懂事些,少惹你父皇生气。”

“是,儿子谨记。”

洛川拱卫上都,兵败垂成,父皇降罪在所难免。於北杨氏世代为大燕戍边,功劳自不必说。如今父皇不立太子,前朝后宫争斗不休,不如趁此机会劝舅舅放下兵权,解甲归田,也好免于纷争。

可是……北漠主将于侯信善是个草包,舅舅怎么会败在他手里?

萧旻衍心下微沉。

雪越来越大,渐渐连成一片,寒风呼啸,灰色琉璃瓦上的厚厚积雪簌簌掉落。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天晟殿。檐下恭候的小太监接过萧旻衍脱下的大氅。殿门两侧的毛毡掀起,热气铺面而来。

他已年过十七,本早该袭封王爵或入朝为官,却因朝中赵党一派以储君未立,非嫡非长的由头多加阻拦,至今还是个闲散皇子。

战事吃紧,朝野上下星夜待命。

天晟殿内,百官齐聚,晟武帝萧凛高坐于宝座之上,看不清神色,殿内如死寂般的安静让人心惊。

萧旻衍摇摇摆摆地进了大殿,当堂一跪,“儿臣见过父皇。”

“逆子!你可认罪?”不同往日的宠溺,萧凛的声音却是冰冷异常。

身在皇家,旦夕祸福是最平常之事,萧旻衍早已习惯。大殿之上,嫡长兄萧璟珩立于左侧,右侧……这是赵瓒?

萧旻衍顿时锁了眉头。

上都赵氏,百年望族,本朝开国功臣之一,不仅手握兵权,朝堂上更是门生众多。

此人正是赵国公的嫡长孙,当今皇后的亲侄子。得益于家族福荫,即便此人对兵法一窍不通,竟也被封为威宁将军,镇守桑南重地。萧旻衍每次想起,都觉十分痛心。

身为皇子,私下探查军务有勾结党羽之嫌,偏巧昨日陈妃因萧宴之事刚来闹过一场,以她的性子,必然也告到了父皇这里,萧旻衍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他宽袖一甩,扑通一声向前趴去,额头贴在地上,开口却是无辜至极:“儿臣与三弟,就是兄弟之间玩闹而已,父皇心忧国事,衍儿怎敢劳烦父皇费心。”

他深知他的这位父皇,恩威并施,脾气难以捉摸,多年相处让他早已学会如何察言观色。与萧璟珩唯唯诺诺的性子不同,他总能将萧凛哄得开心。

殿内无声,萧旻衍暗暗抬眸,见萧凛脸色依旧阴沉。眼珠子一转,他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声音显得十分委屈,连带着肩膀也跟着微颤:“说好了谁赢了马球,张永那副江山美人图就归谁,三弟输了却不认账……”

他仰起脑袋,又特意抬高音量道:“我这次没打他,只是请他去掖池里清醒清醒而已……”

众人闻言,不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天寒地冻,竟将人扔进水里清醒……做二殿下的兄弟,实在是不容易啊。

眼见这个弟弟还是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毫不知情即将面临何等状况,萧璟珩目露忧色,却不知该如何提醒他,只能在心里焦急万分。

说来也是奇怪,赵瓒与萧旻衍年岁相近,自小形影不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开始不对付起来。尤其是赵瓒瞧见萧旻衍那副欺软怕硬表里不一的模样就心烦,于是拱火道:“陛下,臣瞧二殿下顾左右而言他,全无半分悔意。”

刘进偷偷看向萧凛,只见他面色晦暗不清,倒叫他也无从猜测。

他颇有些为难:“陛下,这……”

萧凛清咳两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刘进清了清嗓子,“三殿下的事情稍后分说,陛下要问的,是洛川。”

刘进扯着尖锐的嗓子道:“洛川兵败,实二殿下指使杨陵勾结北漠,意在谋反,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满朝大惊。众人只当他萧旻衍平日里浪荡无状,谁也不曾料到,这个纨绔居然包藏如此深沉的祸心。

谋反?

萧旻衍心下一沉,后背随之激起一阵寒栗,储副迟迟未立,他倒轻视了赵家为萧璟珩夺嫡的野心。

“杨陵不远千里自请出兵洛川,实则将洛川屯兵图献与北漠,意图借此联合北漠大军兵发上都。”刘进眼睛微眯,“二殿下,是也不是?”

“屯兵图,通敌。”隐在百官中的一位年轻的红衣官员咬了咬牙。

北漠南下,朝中无人应战,杨陵千里调兵却被安上通敌之罪。萧旻衍双拳紧握,眸中杀气逐渐上涌,猛地抬头,却是一张无辜至极的脸。

只见他声泪俱下:“什么屯兵图,什么洛川上都的,父皇,我如何会懂这些!舅舅戎马半生,唯愿四海清平,这定是有人构陷!”

赵瓒好似早有准备,叹道:“二殿下,上都谁人不知您一向巧言令色。”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扬了扬。

“臣得知上都危急,不敢稍做休息,当即出兵洛川。谋反一事,若是没有证据,又怎敢诬陷殿下。”他眼底划过一丝阴鸷,将书信双手奉上,“此乃杨陵帐中,未及销毁之物。”

萧旻衍看过,心中不由得一阵冷笑,信中内容丝毫不作掩饰,直教他无可辩解。

“如何呀?二殿下。”赵瓒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

萧旻衍已心知肚明,洛川兵败,舅舅被围,影卫未报,为的都是在此刻结成网,等着捉他这条大鱼。

“我舅舅呢?”他眼眸微敛,冷声问道。

见萧旻衍终是按捺不住,露出本来面目,赵瓒显得十分激动,“北漠恼羞成怒,定北将军投靠不成反被其杀。尸体我让人带了回来,可惜没了脑袋,又被上都百姓拦在城门外,他们大喊,逆贼不入京都,我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将杨陵将军停尸城外。”

他向萧凛行了大礼,朗声道:“臣为陛下分忧,定北叛军已然全数被臣剿灭。”

袖中紧握的双拳微颤,萧旻衍眼底通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上去就给了赵瓒一拳,堪堪打在面中,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朝两腮打去,咬牙骂道:“畜生!那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任你践踏的蝼蚁!我舅舅封号定北,是大燕的定国将军,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对他!”

赵瓒瞬间眼窝青紫,鼻血横流,碍于朝堂之上,打人者又是皇子,只能抱着脑袋边躲边喊:“陛下,姑父救我……”

朝堂之内大打出手,自大燕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朝中乱做一团,百官也顾不得斯文体面,能拉得拉,能挡得挡,又不敢还手,莫名其妙得挨了不少拳头。

“混账东西!”萧凛大步走下台阶,猛得踹向萧旻衍,众人都吓了一跳。

这一脚太突然,力度又实在太大,萧旻衍被踹得两眼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腰间碎玉扎进肉里,雪白袍子上隐隐透出血迹,萧旻衍才像回了魂般,茫然地睁大双眼,全然没了方才打人时的血气。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手膝并用,爬到萧凛脚边,从怀里掏出一副画卷来。

他将手中书信与画卷一同举起,哭道:“父皇,父皇……孩儿平日里不学无术,多教父皇操心,但请父皇相信孩儿,这封通敌信所用的纸张,与孩儿手中这幅美人图是一样的!”

萧旻衍虽不务正业,却独爱收集字画,常常为得一副名家作品豪掷千金,尤爱前朝大家张永画作。

张永年少时为打响名气,常不惜重金求购当时极其罕见的芊纸,这种纸张原料珍贵,制作程序繁复,劳民伤财,在萧凛登基后的第一年便已废弃。

就算是不通文墨的武将,此刻也明白了萧旻衍的言外之意,这封信是旧物,根本不可能是洛川兵败通敌的证据。

萧凛皱眉示意,一个内侍急忙退下,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林太傅便随内侍前来。他接过信笺,仔细查验一番后道:“陛下,这信中用纸确实和这画卷用纸一样,确是芊纸。”

萧璟珩当即附和道:“父皇,既是芊纸,便是旧时之物,以此定衍儿谋反之罪,恐难服众。”

有人低声道:“这手法倒是与十年前,云州……难道是云行舟的魂魄作祟……”

一语未完,便被打断:“嘘,陛下早就下令禁止提及此事,你不要脑袋了?”

十年前,云州守将云行舟便是用同样的方法,向北漠献出屯兵图,以致云州数万百姓惨遭屠戮,云氏一族至今被钉在叛国的耻辱柱上。云氏百年荣耀,旦夕之间,毁于不肖子孙之手。萧凛念云氏先祖世代守卫大燕边境,令旨全国,禁提此事。

萧旻衍一把提起赵瓒的领口,眸中怒火像要将人活活吞噬,“你伪造证据,污蔑重臣,又该当何罪?!”

“那……那上面的狼牙印,可是北漠于侯王室独有,作不了假……芊纸是少见,可难保没有,谁知道北漠那些蛮族脑子里想的什么……”

赵瓒眼神有些慌乱,他心里清楚,一旦让萧旻衍占了上风,以他的性格,定要死死咬住,不会轻易罢休。

狼牙印的确作不了假,可洛川兵败不过最近几日,这信也确是旧物无疑。

萧旻衍想不通。

赵党一派见萧旻衍无言,一人暗使眼色,众人便如事先商量好般齐呼:“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二殿下通敌叛国,其罪当诛。”

萧家之人,自相残杀或是身败名裂,裴遥一向作壁上观。然而”通敌叛国,其罪当诛”的震天呐喊却如一张大网将他死死罩住。

他双拳紧握,鬼使神差般开了口,“于侯王半年前就已卧病在床意识不清。”

神游一瞬,他猛然回过神来,红衣乌发,跪于大殿中央,薄唇含笑却毫无温色,“陛下恕罪,臣一时情急,倒泄露了金翎卫巡守之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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