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正对之处,高悬着火舌中“幸存”下来的“正大光明”四字牌匾,经过重新涂刷与修补,肃穆得以再现;“三尺公案”用的是上等梨花木,文房四宝、捕签、刑签和惊堂木等物,一应俱全;“肃静”“回避”的令箭与上黑下红的水火棍整齐地摆放在其后。
虽只是半场,且布局不甚精细,但能在短短两个白日间将府衙大堂复制到如此程度,也足见“监工”是下了功夫的。
而另一半的暗场,此刻也亮起了一盏连枝灯。看得出,桌椅的数量少了六成,高台也缩了三分。显然,这是为“明亮”作出的“让步”。
凤稚眉恭敬地迎了上来,“傅大人,待明早装好堂鼓,您便可正式坐堂审案了。”
相较于昨日的“不痛不痒”,今日的变化可谓是“大刀阔斧”。而赵观文恰好告假了一日,想必这一切皆出自眼前妇人之手。
傅倾筹拱手感激道:“有劳凤娘娘了。”
“大人误会,其实……”凤稚眉欲言又止,笑着摇了摇头,“时候不早了,大人快些歇息吧。”
傅倾筹微感诧异,不过也未多言,起步向卧房走去。
路过柴房时,只见良欢、银钩等小厮们好像罚站一般,在门口排成了一溜。
银钩冲他作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屋内。
简陋的房门是由不规则的木条装订而成的,透过拼接的缝隙,可瞥室内一隅。
一对男女背向门口方向而立,双双垂着头。
“……你们难道让我一直抬着头讲话?”
第三人的声音响起,傅倾筹并不意外。想来,这柴房原本可能是作“刑房”使用的。
屋中男子闻言,立时闪向一旁,被他遮挡的“第三人”终于露出了真容。
荆桃坐在圆凳之上,腰背挺直,昏黄的烛光笼着她耸起的眉峰,眼帘被淡淡的阴翳遮盖着。
男子拎来两只小马扎,递与站立女子。
荆桃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不许坐那么近!”
两人肩头一抖,分别往两侧挪了一大步。
荆桃盯向男子,眼中透着“杀气”。
“昨夜太忙,无暇搭理你,本想放你一马,没想到今夜你还敢来?”
男子态度谦厚,“小掌柜,我只同芳信讲一句话……”
“付钱了吗?”
“这……”
“真想白嫖我姑娘!”
芳信忍不住分辨:“小掌柜,寄郎待我是真心的!”
“真心?”荆桃冷笑,“真心能供你用度、保你温饱吗?”
钟尚寄听她如此轻视自己,不由得气愤填膺,“小掌柜,你莫要太势利!不错,我今日的确一贫如洗,但我发誓,来日定不让芳信过苦日子!”
傅倾筹心中似有同感,不再“窥探”,侧身倚墙,双眸蕴含着高山远雪,极为威严。
“寄郎,我相信你!”芳信动情地说着,“小掌柜,明年寄郎丁忧一过,便可上京参加科举。他承诺高中后便来娶我!”
“你如何肯定他必高中?倘若他真的高中,京城贵女如云,他哪里还想得起你来?”
傅倾筹吞咽了一下,荆桃的声音听来过分冷静,仿若已活了几百年之久。
钟尚寄用委屈的语气说着悚然的话,“我怎会忘了芳信?就算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的血也会流向她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始终如一。男人永远不变的,是他永远在变。”
傅倾筹余光中的荆桃,好似被鸾鹤羽翼搅乱的云霞,虽柔软灿烂,却敏感脆弱。
芳信咬了下唇,大有豁出去的架势,“小掌柜,你这么说不对!傅大人与你分别了七八年,不是照样回来了吗?”
此语一出,外面的数双眸子齐刷刷地定在一张怔然的俊脸上。
“小掌柜这是碰上软钉子了。”
“芳信这个例证举得恰当。”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小厮们像蛐蛐似的,窸窸窣窣议论个不停。
良欢也加入其中,炫耀着:“我家少爷绝对担得起‘始终如一’四个字。”
傅倾筹管不住他们的嘴,再次把目光投向屋内的少女。难道是光线不明的视觉误差?荆桃的脸上怎么“映”了出一丝红晕?
“傅大人岂是他能比得了的?”
内情太过复杂,荆桃不便出口,情急之下居然脱口而出这句话!
“怎么比不上?”芳信不服输,“他们都是读书人;傅大人以前也是没钱没权、靠人接济过日子的。”她顿了下,“还有,傅大人长得可比寄郎俊多了,哪怕是被公主看上也不稀奇。他能不作驸马作赘婿,我寄郎为何不行?”
说完,她充满歉意地望了眼“寄郎”,而“寄郎”则“认命”地点点头。
荆桃默默地掏出桃核雕的小篮,边摩挲边幽幽地道:“本有作京官的能力却来我们牟定当知县,这叫‘贬’,懂不懂?以傅大人的才识和远见都无法在京城混下去,你寄郎这样的书呆子不被人骗得只剩条裤衩子都算他幸运了!”
连没什么文化的小厮也能听出此言的不妙之处,更何况是才高八斗的知县大人?所幸傅倾筹极富涵养,未显不怿之状,良欢却将明晃晃的悻然挂在了脸上。
小厮们赶紧七嘴八舌地找补。
“那个,傅大人,小掌柜夸您呢。”
“是啊,夸您有才识、有远见。”
“芳信也夸您俊朗不凡哩。”
良欢气鼓鼓地“回赠”他们,“你们小掌柜那么会夸人,下次让她多夸夸你们吧!”
傅倾筹低声制止:“良欢,小事而已,莫要计较。随我回房,练一炷香的字。”
他起码也要读两个时辰的书,才将将能弥补驻足此地而莫名消磨掉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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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排夜,秋雨浸衾。天光大亮,细雨如织,未有息象。
傅倾筹撑起一把早已起了毛边的油纸伞,正欲出门,却听凤稚眉唤住了他。
“傅大人,既然雨还下着,暂且请先不要出门了。小掌柜说有些事要同你交代一下。”
他想了想,道了声“好”,便坐在大堂等荆桃。
正在此刻,只见一个瘦巴巴的人影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阿凤!你瞧瞧!我才离开半个月,怎么花了这么多!”
“王先生,先别急……”凤稚眉凑近一瞧,神色登时也严肃起来,“……最近的花销,是有点大。”
“这每一笔的去向,你可清楚?”王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是丰乐楼的账房先生,前阵子侄儿成亲,回乡住了几日,顺便打听打听掌柜的的下落。今早刚回来就发现账本里平添了几笔“糊涂账”。一看笔迹,就知道是谁“挪用”的公款了!
凤稚眉心中盘算了一遭,与他耳语起来。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看到这里还坐着一个陌生面孔,连忙行礼,“傅大人,草民失礼至极!草民不知大堂装修与案桌等物品的费用是小掌柜为您置备的,实在罪过罪过!”
傅倾筹起身回礼:“王先生切莫多礼,是在下惭愧,叨扰了诸位。”
“一家人何谈什么‘叨扰’?”凤稚眉亲切地笑道,“傅大人,我们小掌柜为了您这‘临时衙门’,可是煞费了苦心啊。”
“凤姨!”
略带嗔怒的女声自二楼猛然响起。
傅倾筹举目一望,只见荆桃正匆忙下楼,白色裙摆随之旋转摇曳,好似散了一地的月光。
临近了,她一把抢过王敦手中的账本。
“你们啊,不要多嘴!”
凤稚眉温声道:“傅大人又不是外人,不必瞒着吧。”
荆桃瞟了傅倾筹一眼,“他就是外人!”
“那我总不是外人吧。”
荆桃一扭头,正对上王敦那双锐利的眼。
“小掌柜,你能解释一下,昨日支出的三十两‘投资费’是怎么回事吗?”
荆桃紧紧抱着账本,支吾起来:“投资费嘛,当然是用于投资咯。”
凤稚眉正色道:“阿桃,三十两对于咱们家不算小数目,你到底用去做什么了?”
荆桃心累地捏了捏眉心,露出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那三十两是我借芳信的。”
王敦不置可否地质问:“芳信在这不愁吃、不愁穿,哪里需要三十两?”
“我还没说完呢!”荆桃撇撇嘴,“芳信有个穷光蛋情郎,赴京赶考没盘缠,我顺手帮帮他咯。”
傅倾筹本无意参与她们的事,可听到此处,不禁微微一惊。
王敦见她有理有据,气也消了一半,“既然如此,让芳信也在这笔账后面按个手印。”
“芳信一大早就出去了。”玉饵举着一根大玉米,唇角还留有一颗玉米粒,回答道,“她说朋友偶感风寒,过去照顾一下。”
不用问,这位“朋友”定是个白面书生。
王敦的情绪算是平缓下来了,凤稚眉的面色却浓重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凤姨,您放心,我不会做赔本买卖的。”荆桃明白她在顾虑什么,当即摊开一份文书,“喏,这是那个钟尚寄画过押的婚书。上面写着,若他未能高中,那么与芳信的婚约待定;若当真高中,则即刻迎娶芳信为正妻。一旦毁约,需偿还一百倍的借款。”
凤稚眉的眼眶由青转红,又转白,终是有了笑容。
“阿桃,还是你想得周到。”
荆桃刚要自夸一番,谁知一句“荆姑娘果然最重信誉”,差点把她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