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极为清澈的眸子,桃花灼灼的一张脸找不出半点瑕疵。不过,用以装点她窈窕身姿的,并非绮罗珠履,亦非簪星曳月。
一身韶白色的直领斜襟长袄,好似一抹流动的云;下着略以规则的褶皱与纹样点缀,极为舒展大方。青丝如瀑、直抵腰枝,发式仿的是男子的绾髻,以朱草玉小冠束之,无论动静,皆是轻灵。
豁然思悟,任何缨钗明珰于她而言,不过是徒增的累赘罢了。
初遇美人、初见美人笑,对于神智清醒、身体健全的男性来说,怜慕也好、欣赏也罢,心湖很难不起涟漪。
此刻的傅倾筹神智绝对清醒,身体也毫无疑问是健全的,然他与荆桃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从美人黑如点漆的双眼中捕捉到异样的顷刻间,便全无“寻花问路”之念。
一声“夫君大人”,听似缠绵温情,实则压抑着她近乎一辈子的矜持和高傲。
这声“夫君大人”,他如何能承?
“姑娘,此事大抵是有误会的。”
他神色庄重,这句话是对荆桃的“临时交代”。
随即起身,向都尉道:“烦请都尉大人将那婚书借予傅某一看。”
都尉由手下将婚书递出去,面色虽平静无澜,心头的不满却着实被对方不卑不亢的态度点燃了。
傅倾筹接过脆弱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
蓦地,他只觉身后飘来一朵柔软的云。
不过他无暇多想,只因那过分熟悉的笔触正牢牢地锁着他的眸光。
一颗心犹如落在云端的飞鸟,每读一行,便会被拔掉一片洁羽;读完全篇,飞鸟完全光秃,急速坠落至谷底。
少顷,“那朵云”喃喃地开了口:“傅大人,事关你我终身,不如,我们借一步聊聊?”
丰乐楼的前院——也就是此刻大家聚集之地——是主楼,一层摆公宴、二层接私客;后院是众人休憩的宿寮。
两人单独相处的话,本有多个房间可供选择,可荆桃只在大堂里竖一屏风、暂作隔断,算是既当着都尉大人的面儿、又能说小话的“两全其美”的办法。
凤稚眉不住地奉茶讨巧,“请都尉大人恕罪,我家小掌柜很快便出来了。”她高声招呼着,“赵主簿、韩捕头,你们与捕快小子们坐这边!”
脚步来来去去中,笑意慢慢转成了愧色,虚假又夸张的愧色。
“哎哟,这大堂的椅子怎么不够了?银钩,快去柴房搬个板凳来,苑老板可不能一直站着呀!”
苑昇一听,气得眉毛都快飞到脑瓜顶了。
“让我坐板凳?你打发叫花子呢?”
凤稚眉忙摆手,“您怎能与叫花子相比?每回叫花子来要饭,还能说几句吉祥话呢,您那嘴皮子可没叫花子利索。”
不知谁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苑昇正要反唇相讥,但偷瞧了都尉一眼,立刻猜出他肯定在心里默默骂了自己一个“蠢”字,脸上的猪肝色虽仍持续饱和着,却也不敢再喧哗了。
先前屏内还是人声可辨,此刻则只有窸窸窣窣,想来是在凤稚眉与自己的“周旋”下,屏中的两人已商议完毕了吧。
刚反应过来,那“密谋”的二人便果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傅倾筹上前一步,朗声道:“都尉大人,以及在场的各位,傅某确与荆姑娘缔有婚约,她已同意将此地借作府衙一用了。”
话音一落,大堂登时嗡作一片;赵主簿与韩捕快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苑昇急得最为明显,跳将出来,叫道:“等等,此事怎可这般敷衍了结?房契尚未交出……”
“房契?”荆桃早有准备地“夺过”话头,侧向半步,正好立在一块颜色稍深的圆形木板上,“苑老板,这笔账,您还没算明白吗?”
赫然间,木板竟缓慢升高开来。
她背负双手,乌亮的眸子出奇得沉静。
“都尉大人素来公正严明,征用丰乐楼为临时衙门,我们自当‘福气’受用。纵使都尉大人因房契不明而将我们一大家子赶出去、导致我们这十几号弱女子流落街头,我们亦是毫无怨言。可,牟定的百姓会如何看待都尉大人呢?苑老板你这般苦苦相逼,不是亲手将都尉大人推入了‘秉公执法’与‘爱民如子’无法两全的两难境地吗!”
突如其来的斥责让苑昇不禁一颤,作势辩驳,却完全被荆桃“压了一头”——她已升到了需举头仰视的高度!
“适才傅大人讲明了我与他的关系。试问,我这位才高八斗、义薄云天的未来夫君,岂会眼睁睁地看着未来妻子与其娘家人无家可归呢?”
她笑盈盈地望向傅倾筹,发髻上的红像一面坚定的小小旗帜。
傅倾筹亦回之以铿锵,“傅某定会把你们接来同住。”
她欢快地轻击两掌,“瞧吧,折腾了一圈,我们又回丰乐楼了!”
苑昇有些懵了,“不对啊,那房契……”
“房契存在与否,与丰乐楼借作府衙一事,根本是毫无干系!”
苑昇愈发懵了。
都尉一直摇动着折扇,此刻,冷笑声与合扇时竹片的碰撞声重叠到了一起。
“荆姑娘,言之有理。”
苑昇彻底懵了。
荆桃如同猫儿一般,轻捷优雅地从高台上跃下来,堆起讪讪笑意。
“都尉大人,请饶过民女的鲁莽。民女误踩到了舞台机关,才会……”
“臭丫头,休要再信口雌黄!”
苑昇虽还懵着,却不妨碍他早已收紧了拳头。
忽的,一直沉默的赵主簿出口劝道:“苑老板,说到底,荆小掌柜算是你的晚辈,你若还是不依不饶,岂不失了长辈的风范?”
令人意外的是,这句话居然真的对苑昇起了作用!
荆桃不禁诧异,这两人何时有了“瓜葛”?
只见都尉一下站了起来,同时折扇再开。
“傅大人,既然府衙的麻烦已解决,那本都尉便放心了。身为本县的父母官,当以百姓为首,秉政劳民、克己奉公,望你谨记!”
他正言厉色,像极了经验老到的长官在教导初出茅庐的下属。
然,事实上,他与傅倾筹的身份,根本不是上下级!
年轻的知县大人气凌秋霜,挺拔得宛若雪山之巅的青松。
“为官者,自当如此。也望都尉大人,慎行!”
都尉拂袖而去,苑昇等跟班紧随其后。
大堂内,荆桃和傅倾筹不知何时亦不见了踪影。
凤稚眉连忙端来几碟糕点,些许尴尬地对客人解释:“很快的,你们大人和我们小掌柜很快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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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晚音患有严重的头疾,不能久坐,早早便回房休息了。
跟随了她十几年的侍女瑞锦,正娴熟又仔细地帮她按着摩。
几下敲门声落,香炉腾升的几缕细烟微微晃了晃。
瑞锦对“来头不善”的荆桃耐心叮嘱:“万不可惹娘亲动气,晓得吗?”然后她恭敬地向傅倾筹行了个礼,“傅大人,老身在外守着,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傅倾筹回礼,目送她离开房间,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耳边便传来母女俩“温馨”的对话。
“娘,您又头疼了?”
“一点点而已。”
“会不会是用脑过度导致的?”
“只要我女儿安好,区区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是啊,丰乐楼能度过今日之劫,您功不可没。只是——”荆桃摊开了那张上了年头的纸,艰难得维持着和煦笑容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一码归一码,您能说明一下,您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为您女儿我,签了这份‘卖身契’的?”
云晚音年过三十,但皮相丰盈流畅,未有明显的岁月痕迹。沉疴多年,吐字总带悬丝,配上嗓音天生的慵懒,听来如润物细无声的潺潺溪流。被身体劳累许久的心绪,不见愁云惨淡,反而透着极富感染力的昂扬。
“卖身契?女儿,这明明是你的婚书呀!若真是卖身契,那被卖的也不是你呀!”
傅倾筹听得此话,只觉喉咙被蚊子叮了一口,唯有失礼的吞咽才可抑制住这股痛痒。
而于荆桃,尽管她神色未大变,但下意识捏紧了雕花小篮的举动,则完全暴露了波动的心。
“娘,您不要顾左右——
“嘘!”云晚音撑着侧脸,“娘头疼。”
荆桃当即噤了声,瞳影微乱。
云晚音的身子随着头顺势一歪,“顷筹,你可记起了什么?”
“娘!”
“嘘!小声点!娘真的头痛——顷筹,你来讲!”
荆桃身子一泻,双臂愤愤地交叉在胸口。
傅倾筹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我记得小时候,曾与小叔途径牟定,那时盘缠用光,多亏了一位夫人的接济。”他顿了下,面露感激之色,“夫人,原谅我那时太过年幼,此刻才认出您来。”
“无妨。”云晚音宽厚地笑道,“当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傅先生却实在客气,非要亲笔写下婚书。”
荆桃觉得娘亲的头痛病已经传染给了自己,不住揉着眉心,“这已经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了吧?”
傅倾筹也是一脸的烦恼,“我向来知道小叔行事草率,没料到他竟然连我也……”
云晚音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顷筹,我觉得,傅先生写道‘待侄儿高中便回来履行婚约’,是对你寄予了厚望的。”
荆桃冷哼,“是啊,这‘入赘’的婚约真的履行下来,的确够‘厚重’。”
房间霎时安静得如一潭死水,好像连青烟与尘埃的摩擦之声都可查闻似的。
傅倾筹的神色成了死水混沌的源头,化不掉、散不开。
云晚音见状,忙柔声安慰他:“顷筹,你别担心,娘亲我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的积蓄,绝不会让你跟着我女儿过苦日子的!”
荆桃差点跳起来,“娘,这是重点吗?”
云晚音撇撇嘴,泫然欲泣,“那你说怎么办?当年你连人家的定情信物都收了,难不成如今要还回去吗?”
荆桃一怔,“定、定情信物?我哪里收过——”
“喏!”云晚音指指她手里的雕花小篮。
被自己盘得已经包了浆的小物件,正正当当地映射在她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这小东西,他雕的。”云晚音偏向女儿提示了一句,又转向“女婿”,问,“用什么刻的来着?”
傅倾筹坦言:“桃核。”
荆桃惊恐地瞪向他。
傅倾筹无奈叹息,“十岁那年,我的确用桃核雕了一只小篮,送给了一个小妹妹,可我实在不知小叔他……”
荆桃也跟着叹了口气,比他的还悠长。
“算了,看在你受害程度比我深的份儿上,我也不追究了。娘,您睡吧,好好歇歇您的脑子!”
见她起身要走,云晚音一把拉住她的手:“女儿,你不会铁了心要解除婚约吧?”
“婚约,势必是要解除的,不过不是今日。”
荆桃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在戏谑的笑容下,显得更为俏丽可人。
“你说对吧,阿筹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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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预知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