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卷霭,净月生山。在水一星,落于玉阶彤庭之间,冉冉起烛蕴,晖晖映秋霜。
今夜的丰乐楼,灯火阑珊,人亦阑珊。
琴匣铮铮无弦音,优伶翩翩不成绮。宾客三三两两,杯中酒已尽,侍女痴忘添。
店内管事见状,赶忙过来“补救”:“不好意思,怠慢了。”
一男客无奈叹道:“凤娘娘,如此下去,可不得行啊!”
凤稚眉虽年过而立,依旧靡颜腻理,微坠的唇角尽态极妍。
“客官见谅,您也晓得我们掌柜的……”
“一间闻不得‘风’、赏不得‘月’的艺坊,干脆关门算了!”另一男客言语不逊、咄咄逼人,“你们掌柜的是半年前去的扎陵,而三个月前,那里好巧不巧地发生了大地震。若她还活着,为何至今仍音信全无?”
此语一出,大堂登时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功夫,啜泣声悄然弥散开来。
凤稚眉瞥了眼这位留着小胡子的生客,不答话,眉心锁着怒与愁。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小胡子口中是“宽慰”,可脸上却爬满了得意之色,“可一直沉溺于哀伤也无济于事嘛。”
“哦?客官有何高见?”
蓦的一道女声响起,清清泠泠,如风动碎玉。
小胡子怔了一下,抬头一望,才发觉二楼正站着一俊俏少女。
在他仰面谄笑之际,宾客们已然默默退席。
“高见不敢当。鄙人以为,正所谓‘蛇无头而不行’,你们这些弱女子与其坐吃山空,何不趁此处还卖得上价时,尽快出手?”
“倒是个好法子……”
少女若有所思地喃喃,手腕随之不动声色地一转——
一注液体如瀑而下,不偏不倚地浇到了小胡子的头上。
凤稚眉心道不妙,刚想遣人去叫护院,却想起对方说过今夜要出城,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
所幸店中众人也察觉到了事态有异,俱起戒备之势。
猝不及防的“暴雨”令小胡子怒不可遏,边擦拭脸面边破口大骂。
“你,不痒吗?”
谩骂声陡然一滞。
手背上不知何时泛起了点点血红,被水淋到的肌肤亦开始隐隐发痒,小胡子不禁毛发倒竖。
“你居然下毒!”
“放心,这点毒不要命的,顶多烂脸烂手。”少女居高临下,噙着笑,眸中泛着薄薄的雪光,冰冷却蓬勃,“若你肯帮我向你的雇主苑昇带个话儿,我便把解药给你。”
小胡子面露虚色,干巴巴地反驳:“什、什么苑昇,我不认——”
“脸,真不想要了?”
“要!”小胡子实在痒得厉害,狠抓了一把两颊,“什么话?”
噔——噔——噔——
缀着折枝花纹的缂丝靴踏在木阶之上,过分的活络如同骤降的冰雹,一下下砸得他心惊肉跳。
少女如同戚戚阴雨,飘到了他身侧。
“若敢再打我们丰乐楼的主意,小心‘体无完肤’!”
小胡子踉跄一退,怀中多了个小药瓶。
他吞咽着压了压胸口,“请教姑娘大名,小的向昇爷递话儿也好有个称呼。”
少女眉梢盈然一勾,“丰乐楼小掌柜——荆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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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已深,露渐重。恍惚间,不远的浓暮中浮现出一团似有若无的红。
荆桃正觉诧异,却被一双愠目盯得收回了思绪。
凤稚眉心有余悸得直摇头,“真是太胡闹了!我定要将此事告知你娘,看她怎么教训你!”
荆桃轻哼,“凤姨,您莫要用我娘来压我。在我的地盘,岂容他一个苑昇的狗腿子撒野!何况他咒我干娘,我便教他三天离不开茅房!”
众人不解地面面相觑。
荆桃明媚一笑,鼻子皱了起来,“我将山药粉和姑娘们不用的胭脂膏和入水中,泼了他一身;那所谓的解药,却是如假包换的巴豆呢!”
顿时,大堂内笑闹作了一团。
扎陵灾祸发生以来,丰乐楼便再难出现如此欢乐场面了。大家渴望寻得当家人的讯息,又害怕传来的是沉痛的噩耗。
荆桃亦无时无刻不在腹热心煎,但她始终认为,干娘总有一天会回家的。她暗暗起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娘亲与姑娘们,要守住这“一川风月”!
“咦?打烊了,这银钩又跑去哪里了?”
凤稚眉盘着物件、点着人头问。
正说着,“曹操”便奔入了大堂。
凤稚眉见他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模样,疑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银钩跳了下脚,地上一下多出二两灰,“出大事了!我替小掌柜去窄梦书斋还话本子,没成想斜对面突然走水,我忙赶过去救火!”
“窄梦的斜对面……不就是——”
“——我们牟定的县衙呀!”
此事于大家而言,当真是衔橛之虞。
“如今火虽扑灭了,可——”银钩将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摊手道,“——明日新上任的知县大人恐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咯!”
荆桃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从脚心一路窜到了天庭。
凤稚眉只当她被吓坏了,催促她快些回房歇息,却不知她的异常另有奇文。
记不得从何时起,她的零星怪梦会成为现实。起先,她并不以为意,皆以巧合处之。直到,扎陵的大地震……
前几日,她梦到县衙被火舌吞噬成了废墟一片,没想到今夜居然应验了!
习惯性地取出掌心大小的雕花小篮,上面精致细腻的花纹已然被指腹摩挲得温润玉化,她深思苦索,终是在一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踌躇再三,还是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窗口筛出的簌簌银辉,笼着如豆的烛焰,融着纯甜的香炉青烟,莫名地让人心安。
床上发出窸窣声响,荆桃颠着小碎步走近,随即如同一只粘人的猫崽般钻入了被窝。
“娘~今夜我想宿在您这里~”
并不宽阔却最为宽容的怀抱包裹着她。此刻,就姑且“桃花不管人间事”吧!
不多时,一道黑影在母女俩匀净的呼吸间倏然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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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疏林挂寒,哀鸿递响。
不祥之感好似狂风压顶,让荆桃止不住一颤。
这场梦,又会预知什么呢?
乍然间,眼前白雾腾升,待目之所及清晰开来,她发觉自己正漂浮于一座墓碑之上。
前来祭拜的不是旁人,正是银钩。
“小掌柜,银钩带了你最爱吃的食物。你多吃点,吃饱了就去阎罗王大人那里为我们丰乐楼讨个公道!凭什么他苑昇勾结官府、仗势欺人,却不受半点惩罚;凤姨她们则入狱的入狱、被驱逐的被驱逐?”
银钩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可哭声,却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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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兔收光,秋阳杲杲,碧霄如练。
难得的好天气却洗不掉荆桃心头的阴霾。
再过不久,丰乐楼就会被苑昇抢走,丰乐楼的姑娘们也会流离失所。而她的生命,将宛若那一瞬之流萤,骨血亦将早早地化为一捧黄土。
骇人的梦魇带给她一种好似夹缝中的蝼蚁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俯视天地的绝望。
不!这梦不会成真!就算这是预知梦,她也不允许它成真!
昨日那个小胡子的出现便是厝火积薪之兆,好在曲突徒新,犹时未晚!
“客官,您的酒酿圆子来咯!”
店小二雀跃高昂的吆喝声将荆桃的神魂拉回现实。
此刻,她正坐于“雾舍”的“专属包间”之中,倚窗眺望。
丰乐楼的姑娘,除了她娘以外,各个都是“人精”,尤其是凤稚眉,更是心细如尘。她怕被大家瞧出心中端倪,才一大早跑来这小酒楼思谋对策。
“小掌柜,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荆桃望着对桌而坐的贴身丫鬟玉饵,论起“没心没肺”,怎么能把这个小吃货漏了呢?
“我还不饿。”她笑着推了下碗,“你全都吃了吧,免得浪费。”
玉饵眨眨眼,“这个圆子很好吃,小掌柜你就吃一个,行吗?”
“……也好。”
荆桃细细咀嚼着软糯,探身出窗。
这一探不要紧,正巧与右侧包间的少女四目相对。
荆桃一讶,再一扭头,左侧包间、再左侧包间、再再左侧的包间里坐着的姑娘们亦皆非陌生面孔。
“她们为何在此?那些千金大小姐不是一向不喜被人‘参观’、只去私密好的包间吗?为何今日都临窗而坐呢?”
玉饵“心大”却不笨,嘟嘟囔囔得点中了荆桃心中的疑惑。
看样子,她们似乎在等什么。
莫非是什么人会路过此地?
右侧包间的少女朝荆桃作了个大白眼,流眸一转,脸上霎时绽开了花。
“来啦!来啦!快看呀!”
小小的窗棂一下挤出三四个俏丽的面庞。
荆桃狐疑得也顺着她们的视线向下一望,一身着官服的青年立时闯入了她的眼帘。
男子并非独行,身前由两位劲装男人引路,身后则跟着一名小厮及几名捕快。
他的身份,不言自明。
“这位小知县比她们描述得还要俊美呢!”
“咱们全牟定的男子加起来,相貌也不及小知县的十分之一哟!”
“只是,衙门走水,小知县无处可去,不会一气之下离开吧?”
“岂会!虽然本县辖属平凉道、归都统大人亲自掌管,但他到底是朝廷任命的父母官,怎敢说走就走?”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男子比作天上的仙官、海里的龙神。
荆桃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玉饵歪头问道:“小掌柜,你笑什么?”
荆桃睥睨着街上之人,“堂堂知县,初来乍到,竟要徒步于市井之间,未免太过寒酸了。”
“也许,是新来的知县大人亲民呢?”
“亲民?新官上任,平凉道府不可能不知道。再加之昨夜县衙被‘付之一炬’,按照礼数,也该有顶轿子来接才对。可此刻……呵呵,这个下马威,实在够小知县受的!”
荆桃本就非趋炎附势之人,梦魇之后,愈加看不得“官府”二字。如今见新来的知县这般潦倒,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感。
心绪舒畅了不少,她顺势饮了几杯甜酒,静下心来思忖今后该何去何从。待到近午天之时,才不紧不慢地返回丰乐楼。
可椅子尚未坐热,大堂的门便被敲响了。
来者数人,并非“熟客”,却都是“熟人”。
唯独那位小知县,此刻才算正正经经地打上了照面。
开新文咯!咱不是什么正经的推理文,主打一个种田风~
希望大家用餐愉快~
ps:每节的标题其实是18个字,但显示不全,所以改成12个字了。不过会在每章标题里完整体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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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预知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