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转眼间便到了一个月之后，玉皎尘与纪怀卿商定的日子。

这一晚二人都没睡着，他们相拥着对方，在寂静的长夜里，享受着黎明前的温存。

纪怀卿将额头抵在玉皎尘的肩窝处，声音闷闷的：“不许让我再等一万年。”

玉皎尘笑着应道：“嗯，我定当时时刻刻在脑海里绷紧一根弦，提醒自己断然不可让小神官久等。”

纪怀卿被他逗笑了，清冷的嗓音中透着欢愉，将空气中的惆怅搅的七零八碎，苦与乐混合在一起，弥漫的到处都是。

这日神界所有人齐聚在银河之外，甚至连月照影都回来了。归砚渊见之微微诧异：“你不是在人界寻江醉舟么？”

月照影叹了一口气，满怀心事的反问道：“换做你，你能那般安心么？”

归砚渊眼神黯淡下来，拍了拍月照影的肩，不再多说了。

天尊是与玉皎尘和纪怀卿二人一起出现的，之所以将抽魂魄、换灵元这事儿选在银河，是考虑到纪怀卿由银河孕育而生，他昏睡之时在此处将养最合适不过，而玉皎尘则会被苏琴青等人送至灵界灵力最为充沛的静心泉，所以灵界众仙也早早的来此候着了。

银河之景瑰丽壮阔，但众神今日却没什么赏游的心思，多多少少都有些愁眉苦脸的，不清楚内情的见到这阵势，还以为这么多人聚在一处是为了讨要工钱的。

天尊看着二人，面色凝重的问道：“准备好了？”

纪怀卿拉着玉皎尘踏入早已设好的静魂阵中，对着天尊颔首道：“有劳天尊了。”

神仙的魂魄不是那么容易能抽离出来的，因着仙体的防御意识，三魂七魄若发觉受到威胁，留在体内的魂魄则会与被抽离的魂魄纠缠在一处拼力保护，若是施法之人修为不够精纯，则很容易在抽离魂魄的时候，将魂魄撕裂，且破损的魂魄极易消散，如此一来，则功亏一篑了。

静魂阵便是为了在抽离魂魄之时，以阵内经咒安抚魂魄，这样便多了几分保障，可使整个过程更为顺利一些。

天尊对众神吩咐道：“所有人！护法！”

“遵命！”仙灵两界的人齐齐回应，声音之响亮，足以冲破寰宇。

纪怀卿对玉皎尘嘱咐道：“可能有些狼狈，你别看。”

玉皎尘心里一紧：“好，那让我抱着。”

纪怀卿眉眼一笑：“也行。”

玉皎尘便将纪怀卿拥入怀中，并以眼神示意天尊可以施法了。

天尊点了点头，随后伸出一掌，置于纪怀卿后心处。

玉皎尘在纪怀卿耳边轻声道：“没事，没事。”

纪怀卿本想反过来安慰他一下，结果就在要开口的一瞬间，忽觉自己身上透出一股强劲的撕扯力，使其骤然睁大双目，红血丝在瞬间布满眼球，如同一根根诡异的红线一般束缚着纪怀卿的双眸。

纪怀卿下意识紧紧的抱住玉皎尘，他口中发出粗重的低吼，然而这只是开始，神官的魂魄有着极强的自护力，这使得纪怀卿抽离魂魄的过程十分痛苦且漫长。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窒息的环境中承受一股强大的撕裂，五脏六腑被不断挤压，筋骨脉络正遭受活剥，他只觉自己的皮肉正在被一层层的撕开，虽没有鲜血淋漓的场面，却带着蚀骨锥心的折磨。

纪怀卿在一种近乎于灭顶的崩溃中维持勉力清醒，他的表情开始狰狞，神思开始混乱，视线开始模糊，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恍惚中似是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他，纪怀卿早已没有能力去辨别那是谁的声音，因为他已经痛的连开口回应都做不到了。

纪怀卿站不住了，他的身躯慢慢下滑，双臂也开始渐渐脱力，玉皎尘抱着他，两人缓缓跪坐下去，阵法周围有一层光晕将他三人笼罩其中，因此在外护法的人看不清楚，阵中相拥的两个人，此刻如同纠缠在一处的连理枝，以一种密不可分的姿态相互依存，然而这种令人绝望的痛意让拥抱变得煎熬，纪怀卿隐约听见一道颤抖的，近乎于祈求的声音：“别睡……”

纪怀卿在麻木又纷乱的意识中努力试图清醒，他似乎望见有一道身影逆光而来，如明月般疏朗，似山风般从容，带着积攒了一万年的柔情与心意，向他遥遥张开了双臂。

纪怀卿笑了笑，对着那个怀抱扑了过去。

玉皎尘忽然僵住了，他的心猛的揪起来，双手像是不灵活了一样，迟缓的拍着纪怀卿的后背：“……心尖儿？心……”

天尊收了法术，快速走过去蹲下身，为纪怀卿把了把脉。

“没事，他这是进入沉睡状态了。”天尊展开手掌，上面正漂浮着一团泛着金光的魂魄，天尊里衣早已被汗湿透了，他松了一口气，带着中劫后余生的语气对玉皎尘道：“星长的两魂三魄。”

人有三魂七魄，纪怀卿抽给了他两魂三魄。

玉皎尘看着那团火热的光，喃喃道：“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天尊于心不忍，但还是提醒道：“好，但星长的魂魄剥离仙体后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否则后果你清楚的。”

玉皎尘看着怀中人惨白的面庞，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有耽误时间，而是横抱起纪怀卿一步步向银河中走去，纪怀卿早在之前就设下血阵，使得他在昏睡之后仍可以牵制银河的冲击力，所以今日众神才可以这般近距离的站在此处。

所有人看着灵尊落寞的背影，皆有如鲠在喉之感，天尊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儿，毕竟纪怀卿这一睡，不知多长时间才能醒来。

玉皎尘抱着纪怀卿走到银河深处，轻轻的将他放置在星宿漩涡中，玉皎尘俯身在纪怀卿额上印下一吻，眼中的不舍浓稠的像此刻的云汉，却比烈火还灼烫，更胜红尘之苦咸。

玉皎尘确实没让众人等太久，天尊都诧异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银河里陪星长小半时辰呢。”

玉皎尘神色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沉着，他淡淡的解释道：“想早些见到他，所以便早点出来了。”

这话听的天尊喉头酸涩，他干脆不再啰嗦，直接问道：“我来，还是由你亲自动手？”

玉皎尘接过天尊手上的魂魄，冷静道：“我自己来。”

“祖宗……”“灵尊……”

苏琴青等人紧张的手心都是湿的，玉皎尘没看他们，只是说了一句：“护法吧。”众人便不再多言了。

灵元剥离是个什么滋味，没人体会过，玉皎尘脸上却连丁点儿的惧色都没有，当怀卿簪与他的灵元剥离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灵界狠狠一震，所有人都惊慌不已，玉皎尘脸上血色退尽，天尊知道此时正是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厉声对众人道：“凝神！”

源源不断的法力灌入玉皎尘的心脉，他在灰飞烟灭的边缘，无端回忆起了过往岁月。

九万年的时间，他见过天地混沌，见过六界洪荒，他独自一人跨越过漫长的旅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于复杂多面的众生相里，从古走到今，从无走到有，前方路遥，他倒也不觉疲惫，并在这条独行的路上，享受着一种近乎于“独钓寒江雪”的心境。

他不知孤寂，更不羡因缘，直到纪怀卿的出现，打翻了他的一叶孤舟，似从天而降一般，于白茫茫的天地间，扫去了沉寂又厚重的霜雪，让他看清了自己。

是的，玉皎尘见过山海，行过风月，走过四季的更迭，赏过星辰的明灭，他旁观过凡人的悲欢离合，也静守过光阴的轮回转换，他有生以来见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却唯独在纪怀向他奔赴而来之后，他才真正的见到了自己。

玉皎尘虽身处这世间，却远离喧嚣多年，而如今这红尘里的热闹，终于也有了独属于他的一份儿。

灵界一共震了三震，苏琴青面色煞白，前后吩咐两拨人去守着静心泉，并在护法的同时，艰难的下了军令状：“就算灵界塌了，静心泉也不能塌！”

玉皎尘此时已经极为虚弱，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纪怀卿的魂魄融入心脉与灵元连为一体的，只是撑着仅剩的意识，遥望着银河的中心，张口却无力发出丝毫声音，玉皎尘微微勾起唇角，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只能先守到这儿了。

——这是玉皎尘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众神的呼喊声他都听不见了，仙界灵界兵分两路，苏琴青等人手忙脚乱的将玉皎尘送至静心泉，而天尊则带着刚刚剥离出来的怀卿簪和四颗五色石回到了神界，接下来的事情便需交由他们合力完成了。

纪怀卿说的没错，怀卿簪融入玉皎尘的心脉后，经由他的灵元与神躯的滋养，竟大大增加了其神力，使得天尊炼化它们的时候啧啧称奇：“那老东西的灵元还真管用。”

五色石与怀卿簪一共炼化了足足百日，为确保补天之事万无一失，天尊在神界亲自选派了三百名仙官，合力完成此事。

但整个过程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很多，天上那道狰狞的、如同恶兽巨口的伤疤被补合，天尊又依照先前玉皎尘的想法，倾众人之力将幻空境迁移到此，将天裂所在的空域包含了进去，至此，六界安定，八方太平。

时间过的极快，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所有神仙都各司其职，天地间一片祥和，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感。

彧夙跟着归砚渊学了十六年的学问，如今竟也能放言高论，丝毫不见怯意，只有在先生面前，他还存着点儿顽皮的心思，经常故意错读一两个容易混淆的字，好让归砚渊再指点他一二。

塞霃轻对此颇觉幼稚。

塞霃轻就是饽饽，如今他已经长到彧夙那般高了，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按照他的解释说，将来他要成为一个比玉皎尘还仁爱，比纪怀卿还厉害的人，故而取了这三个字，但这说法能糊弄过彧夙，却糊弄不过归砚渊，他一听便知饽饽应当是从哪里读到了“蛾眉一笑塞尘清”这句诗，为了避讳那两人的名字，这才稍加修改，心血来潮取用了这么个名字而已。

不过这名字借用的倒也很妙，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等那两个风光霁月之人归来。

神仙快活居一直有人住着，只不过自从十五年前之后，苏琴青等人便搬回了灵界，只是每隔几个月偶尔回来住上数日而已，塞霃轻住的时间更多一些，归砚渊则陪着彧夙在灵界和妖界来回往返，整个妖界都知道他二人的关系，为表敬意，如今也尊称归砚渊一声“砚渊先生”。

所有人都过的心平气和，唯独两人除外，一个是天尊，另一个，便是苏琴青。

他俩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总之这二人莫名其妙的开始互相看不惯。

天尊看不惯苏琴青是因为此人又送来一堆如小山一般的礼书，足足比上次多出一倍，仙界因为此事，在过去十五年的时间里，前前后后委任了三个司礼仙君，每一任都为聘礼的事儿叫苦不迭，天尊听着他们的抱怨倍觉头疼，只能将火气转移到苏琴青身上。

而苏琴青却丝毫不知收敛，他看着天尊的怒颜，当着众仙的面儿凄切切、哀怨怨的说道：“我们灵尊深明大义，为了六界众生……”

天尊一听这套词就恼：“行了行了，就不会换个说法么！玉皎尘确实舍己为人，我们星长又何尝不是！”

众仙随之附和，一个个的点头如捣蒜。

苏琴青见之在心中冷笑一声，立即换了套装可怜、博同情的话语：“天尊说的没错，我们那灵后也为了拯救苍生，随着灵尊一同……”

“诶好了好了好了！”苏琴青一张巧嘴，将他灵界说的既无私又明理，天尊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没好气道：“给你都给你！”

苏琴青闻言收起了这副演苦情戏的模样，彬彬有礼道：“天尊果然大度！”

天尊扶着额挥了挥手，三两句话就打发着送了客。

蛾眉一笑塞尘清：出自唐·汪遵《咏昭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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