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卿去练剑,玉皎尘也没闲着,他去找了趟寒风度。
自打那日在九霄派知道了此处有五色石之后,玉皎尘便用手中已有的五色石感知过,却从未探查到五色石的存在,可唐风境师徒二人费尽心机也不似作伪,他疑惑之下,决定直接去问寒风度。
寒风度从一摞故纸堆里抬起头:“呦,今儿不守着你那小徒弟了?”
玉皎尘一撩衣摆坐在一旁,他何时何地都是这样一副随性而为的样子,身上那股松弛感任谁也学不了三分:“无妨,晚上再守也可以。”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然寒风度心思单纯,只听懂了字面意思,故而不觉得有异:“噢……那你来寻我有何事?”
玉皎尘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派立派圣物——五色石其中那颗白石在何处?我想要看看。”
寒风度闻言眼中升起一丝戒备:“你说什么?”
玉皎尘不明白寒风度此番提防之色从何而来,但还是又重复了一遍:“五色石中那颗白石……”然话还未说完,便觉一道强劲掌风直劈而来!
玉皎尘反应极快,当下翻身闪开,足尖一点便向后飘移而去,寒风度却丝毫不肯轻易放过玉皎尘,见一击不成又起一式,招招凌厉,携剽悍劲势直冲玉皎尘而去,玉皎尘见招拆招,不多时这屋内便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纸张书籍和杯盏。
玉皎尘心中莫名,懒得再与这人过招,便寻了对方一个招数上的破绽,趁机捏住寒风度的手肘向后一翻,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他的招式,语气却不见恼怒:“掌门无缘无故的发什么疯?”
寒风度挣扎两下却挣脱不开,只能厉声道:“你不是玉皎尘!你是谁!”
玉皎尘心道这人莫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你想什么呢,这六界中估计还没有人敢冒充我。”
寒风度却丝毫不信这番话,仍想试着反击,但他虽说面貌和天尊一样,却始终不是天尊,因此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灵尊本人,寒风度脱身未果,声音因气喘而有些粗嘎:“你若真的是玉皎尘,便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这话有几分蹊跷,玉皎尘微微皱了皱眉:“什么意思?”见寒风度闭口不答,他便重新问道:“那要我如何证明,掌门才能信我是玉皎尘?”
寒风度冷哼一声:“我派三长老有一法宝名为玉锦带,此物有灵,只认其主,你若能……嗯???”寒风度话还没说完呢,便觉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蹭自己,他乜斜了一眼,正是玉锦带。
玉锦带似是很不情愿,蹭还不肯卖力的蹭,就那么敷衍的从他脸旁轻拂而过,然后“嗖”的又钻进了玉皎尘的前襟中。
玉皎尘松开寒风度,任由玉锦带从自己胸前探出一段,像个脑袋一样打量着寒风度,他气定神闲的问道:“这下信了?”
寒风度像见了鬼一样转身看着玉皎尘:“你……怎么……”
玉皎尘见他半信半疑,便揶揄道:“要不我让玉锦带将你捆了在山门中吊两日?如你所言,玉锦带认主,我若下令它必然听从,且不完成指令绝不罢休。”
寒风度当即摆手谢绝:“不必不必,我信,我信了还不成么。”话虽如此,可他面色还是有几分古怪:“可你……为何问我白石之事?”
玉皎尘不解:“掌门此话何意?”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寒风度大为疑惑:“当年是你为保白石不落到那些觊觎多年的门派手中,亲自在白石中注入了一缕灵识,然后以血滋养,将其幻化成了一个小娃娃,一直当成徒弟养在膝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今你反倒来问我,我不怀疑你我怀疑谁?”
寒风度说到一半的时候,玉皎尘脸上那股淡然自若的神情便有崩裂之兆,他隐隐有几分不好的预感,却仍强自镇定道:“哪个徒弟?”
寒风度一脸狐疑:“你……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被夺舍了?”
玉皎尘语气重了几分,又问道:“哪个徒弟!”
寒风度不知所以:“我以为你整日整日的守着小纪,便是因为他是五色石化身的缘故……”
寒风度后面又啰嗦了些什么,但玉皎尘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觉一颗心骤然跌落进了万古寒潭之内,刺骨的凉水无孔不入,像一根根冰锥,直直的往心里扎,扎的伤痕累累还不算,要扎的血肉模糊,扎的千疮百孔,直到里面窜响的都是他绝望的悲鸣。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玉皎尘自打来到这话本儿里之后,关于纪怀卿到底如何才能顺利渡劫的思索就一直没断过,而今却在寒风度的这一席话之下探得了些眉目,还是托九霄派那两位师徒的福,若非他们一直枉费心机的想要得到白石,自己也不会想着来询问寒风度,继而得知小神官就是白石的化身一事。
这件事虞松潇的话本子里虽然没写,但说到底,命数之玄妙,不是他一届小仙可以撼动的,冥冥中早有注定,纪怀卿此次历劫,不过是借了虞松潇的笔,阴差阳错的将应劫之地变成这话本里了而已。
先前纪怀卿曾经对自己说过,他乃银河孕育而生,自他诞生之日起,银河灵力才开始出现波动,唯有他一人可以压制住,由此便坐上了银河之主的位置。
而对于银河灵力无端波动的缘故,纪怀卿说天尊曾派人探查过,却一直未寻到结果。
那白石、小神官、银河之间,到底有何神秘关联呢……
寒风度见玉皎尘面如金纸,脸色白的吓人,便一直在一旁小心询问,可玉皎尘此刻听不见内心之外的半点儿响动,他一点点梳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为保白石不被有心之人抢夺而去,自己将其化作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纪怀卿,而小神官自银河孕育而生,随之而来的是银河灵力不稳,而小神官可以凭一人之力镇压……
玉皎尘觉得这些盘根错节的线索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要想出了最为关键的一环,便知全部因果,一定是自己将某一环节给落下了。
哪一环呢?
白石、纪怀卿、纪神官、银河之主万星之长,这么多的名号都是一个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牵扯呢?玉皎尘苦想着,思绪如风暴一般呼啸而起,忽然,他脑中有一线光一闪而过!使他猛然惊醒:对啊,这么多名号都是他的心尖儿,是他将白石变作了纪怀卿,而天尊将纪怀卿封为掌管银河的神官,那纪怀卿是如何变作纪神官的呢?
换而言之,人界一个修仙的弟子,是如何变成神仙的?
纪怀卿生来便是神仙,并不是一步步飞升而来的,也就是说,在银河将其孕育之前,仙界是没有他这号人物的,那……
玉皎尘突然生出一个寒冷彻骨的念头:若是纪怀卿死了呢?
纪怀卿原本是白石,他若身死,则会变回白石,五色石生而有灵,若非被人故意藏存,则会自行靠近灵力充沛之地,譬如孕育了江玄山的那个山脉有一颗碧石,再譬如当年蝎斫寻到黄石的地点,就在方外灵山。
那如果……玉皎尘虽然不愿往这方面想,可是大脑却不受他的控制,如同地狱里的差使一样,牵着他的思绪就像牵着亡者的魂魄一般,只往那最幽黑、最恐怖的地方走去。
如果,纪怀卿死后,便回了白石,白石又因重重机缘藏入了银河内,而数年的时间,白石汲取银河之灵力,在若干年后又化作了人形呢?
白石吸收了一部分银河灵力而变成了纪怀卿,可银河原本稳定的灵力磁场被打破,自然会产生波动,但只要纪怀卿在,就可以制衡——因为他就是那个吸收了银河之力的人。
这样一来便能解释的清楚了,为什么天尊寻不到银河灵力波动的原因,为什么纪怀卿由银河孕育,又为何他能以一人之力便可平衡万星之冲击,这些环环相扣的因果,都清楚了。可玉皎尘的心却一沉再沉,打通了所有环节,理清了来龙去脉,却也知道了如何能让纪怀卿渡过此劫的方式,想要从这话本子里跳出去,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不对!还是不对!
玉皎尘觉得此事太荒唐了,若只有纪怀卿身死变回白石才算渡了劫,那死后呢?现世中还存有天裂之难,他与纪怀卿这一年来的奔波,就是为了寻找五色石补天,若纪怀卿真的变回了白石,恐还不等重新做回神官的位置,就要……
念及此处,玉皎尘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如坠深渊,甚至神魂俱散:难道纪怀卿此次的劫数,是死劫?
不!不可能!玉皎尘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他忽觉得胸口憋闷不已,四肢寒气蔓延,巨大的恐惧像是浓烟一样将他包围,他在其中慌不择路的寻求出处,但越来越黑越来越呛的烟气却以凶猛之势向他挤压而来,玉皎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烟尘中挣扎着,摸索着,一颗心惊悸的像是要炸裂一样,却依然退无可退!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慌,恍惚间间似是喉头腥热,玉皎尘猛的弯下腰,居然硬生生咳出血来!
寒风度大惊失色:“老三!你这是怎么了!”
玉皎尘听而不闻,他看着掌心刺目的血色,渐渐觉得双目有些模糊,他粗喘着低喃道:“小神官……我的小神官……”
寒风度简直吓的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他哪里见过玉皎尘这样的神态:“什么……什么神官?你到底怎么了?”
玉皎尘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泛着疼,疼到他直不起身,只能扶着桌椅艰难的粗喘,喉间腥咸血气一阵阵的向上翻涌,那灼烧的痛感如同被绿矾油腐蚀过一样,所到之处腥热又火辣,却都被他强行压回去,平日里霁月光风的灵尊,此刻居然难得狼狈。
历劫即重活一世,纪怀卿以往的前尘旧梦,居然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了,实在始料未及。或许唐风境与宿梦之一直包藏祸心,就是这劫数的一环,若纪怀卿因故死在他二人手上,到算是应了劫。
玉皎尘只觉心如刀绞,不对……一定会有办法的,不可能是死劫,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解开的……
他在脑中疯狂思索渡劫之法,甚至因过度费神而头痛欲裂,转瞬之间有数种法子在他脑中闪过,却都似山中的迷雾般模糊不清,他顺着自己那点儿朦胧的念头向前寻,所有零星的、琐屑的想法,都被他涓滴不遗的拾起并忖量一番。
忽然,玉皎尘脑中灵光乍现,有一个想法如天光破云般直射而来,使他顿感灵台清明:只要……只要白石免去补天重任,小神官便可重归神位,而此法的关键之处在于,找到白石的替代之物,小神官便可安然渡劫了。
白石的替代之物……玉皎尘忽的笑了,有几分悲怆,还有几分欣慰——终归是老天佑我,不忍见我痛失心爱之人。
若说白石的替代之物,这六界中,再没有什么,能比灵尊的灵元更合适了。
毕竟自己就是女娲时期遗留下来的玉石。
玉皎尘松了一口气,他无力的跌坐在桌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想法:还好,还好我是块石头,不是别的东西化灵而生。
果然冥冥之中,自有生路。
玉皎尘还在笑,笑的绝望又庆幸,像一支婉转哀怨的曲,一唱一念、声声泣血,一腔一调、句句悲情。他庆幸自己可以助纪怀卿渡过死劫,却又不舍此人日后形单影只。
玉皎尘面露颓然之色,他周身浸在愁云惨淡之中,夕阳透过轩窗照在他的脸上,如同一尊绝美的雕像,神圣而肃穆,顽固又不朽。然下一刻雕像便眨了眨眼,周遭一切都跟着活了起来,如停滞的时空苏醒了一样,泛出一种略带疏懒感的鲜活气。
寒风度见玉皎尘一会儿吐血一会儿露笑的,实在是心急火燎:“老三?你到底是怎么了?”
玉皎尘握紧垂在袖中的拳,他收起了自己的情绪,但声音却冷静的让人毛骨悚然:“纪怀卿右耳后出现了一个星芒印记,与此事有关系么?”
寒风度思忖片刻后道:“二者应当没有牵扯,但据我所知,世上有一种蛊虫,名为‘摧心肝’,中蛊之后,便会慢慢在身上某处显现出星芒印记。”
玉皎尘眯了眯眸子,语气危险道:“摧心肝?”
寒风度点头道:“对,是个极为阴邪的蛊术,因为失传已久,我也只在多年前见过记载此术的残本,好像是中蛊者会慢慢失智,虽无法对旁人言听计从,但最终会变成痴傻之人。”
玉皎尘闻言眼神一冷,连带着周遭瞬间有股冰冻三尺之感:宿梦之,你简直找死!
他在心里快速梳理了一遍纪怀卿近来与那对蛇蝎师徒打过的几次交道,首先排除了唐风境的寿宴,若是在饮食中下蛊,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会是什么地方疏忽了……
衣裳!!!
玉皎尘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猛然记起来,自己带纪怀卿和任霜行去宿庄衣铺做了几身衣裳,且那几套衣裳皆是宿梦之借着送寿宴请帖的名头一起送来的!
玉皎尘眼底生出一丝杀意,他不发一言,转身走了出去。
“哎……”寒风度还没来得及详问,玉皎尘已经不见人影了。
他径直去了九霄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