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宁一瞬间怔在原地。
他说……什么?
面前的人笑得招摇,甚至有些撩人的意味,陆棠宁眼睫颤了颤,垂眸,终于还是接过对方手里的酒盏,低声道:“幸会。”
她并未接那句诗。
容澄似乎也顿了一下,但等陆棠宁抬眼去看时,对方却已重新拿起另一杯酒,在她的注视下,笑着轻轻与她碰杯:“便胜却人间无数。”
容澄竟是自己接了。
陆棠宁瞳孔不禁放大,多少有些震惊于这人的反应,随意嗯了声,便低头去饮酒了。
见陆棠宁有意回避,容澄倒也不甚在意,只笑了笑便也自顾自去垂眸饮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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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雅间。
陈设精致的房中,烛光摇曳,暖香缭绕。
“还不知公子贵姓?”容澄引着陆棠宁在桌案前坐下,方才出声询问。
方才陆棠宁侥幸胜出后,按照约定,与容澄共度一晚的机会便落在了她身上,柳妈妈当即就把人送到了安排好的房间。
陆棠宁很快回过神,道:“我姓唐。”
顿了一下,又补充:“唐诗三百首的唐。”
对方闻言,含笑点了点头,转而走向一旁的书案。
陆棠宁看着他的动作,见对方稍挽了下衣袖,提笔似乎是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唐公子。”不多时,容澄便将写好的东西呈给她。
容澄……
陆棠宁接过来一看,原来写的是名字。
容澄温声解释:“这是在下的名字。”
纸上的字迹灵动飘逸,笔锋苍劲有力,陆棠宁点头,由衷夸赞道:“很好听。”
“字也很好看。”
容澄笑了:“唐公子客气了。”
他说着重新把纸放回书案上。
陆棠宁瞧着他周到有礼的模样,一时便忍不住又开始好奇起他的身份。
方才在长欢楼外时,柳妈妈只说容澄是孟氏一族的公子,但孟家人何其多,到底是哪一位,柳妈妈却并未透露,不过眼下,她虽好奇,却也不可能直接就去问对方,毕竟家族覆灭,自己再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境地,再问岂不是揭人伤疤么。
思及此,陆棠宁掩唇轻咳一声,解释道:“公子不必惊忧,其实……在下只是见公子不似俗人,不忍见你为凡尘所困,故而出手相助。”
言下之意,便是绝不会对他有任何图谋。
但因为心虚,说这话时陆棠宁眼神并未落在他身上,只是下意识挺直脊背,从一旁看去,倒也的确是一副清正少年郎的模样。
容澄不着痕迹地顿了一瞬,随即便弯下眉眼,风华万千的公子含笑施礼:“那便多谢小公子知遇之恩。”
陆棠宁松了口气,刚想说不必客气,就听对方又道:“不过,公子今日毕竟为容澄散了许多钱财,若我当真什么都不做,未免也有些太不知趣,辜负了公子的好意。”
陆棠宁料想他多半不会平白承人恩情,便试探问道:“不知容澄公子有何雅兴?”
对方笑着看向她:“你手中的折扇,可否借我一用?”
陆棠宁一顿,点头:“自然可以。”
说着,伸手递了出去。
眉眼如画的公子轻轻勾唇,垂眸伸出手。
只是,他却并未从上方直接将折扇接过,而是微微摊开掌心,自下去接。
陆棠宁尚未反应过来,只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触到了自己手腕,然后极轻地划过,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陆棠宁瞳孔缩了缩,指节微屈,手中的折扇没落在容澄手里,却掉在了地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陆棠宁瞬间反应过来,神情有片刻的慌乱,好在对方没多说什么,只是稍顿一下,便俯身去捡地上的折扇。
他腰间的金铃随着这番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待起身时,容澄披散的长发几乎擦过陆棠宁的面颊。
是很淡的香气,像上好的春茶。
陆棠宁眼睫不自觉颤了下。
“公子怎么了?”温和嗓音自头顶传来,容澄已经站好,见她失神,便关切地看向她。
陆棠宁眼神微闪,咽了咽口水:“……没事。”
容澄微笑:“若公子有何不适,定要告知于在下。”
“好。”陆棠宁面上如常,心底忍不住吸气,他方才是有意的吧?应当不是意外吧?也不知是迫于长欢楼的要求不得不忍辱负重,还是这人……本就是龙阳之好?
陆棠宁蹙着眉心,容澄余光瞥见身后的人,料想是被误会了,却也没打算解释,只极浅地勾了下唇,便拿着扇子继续朝书案走。
陆棠宁自顾自纠结了一会儿,见旁边许久都没有动静,终于回过神来,也寻到书案旁,才瞧见对方原来是正提笔在折扇上作画。
察觉到陆棠宁过来,容澄朝她笑了笑,随口问道:“对了,还未问唐公子,为何会想到放一锭金子上去?”
他说的是方才的事,陆棠宁笑道:“我只是看放香囊玉佩之物的人太多,又不知你到底喜欢什么,便猜想,一般人总是会对钱财感兴趣的吧。”
何况还是一笔不小的钱财。
容澄似是有些意外于这个回答,不禁失笑,眼眸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开口却是:“公子猜的很对,寻常人哪有不喜欢金银财物的呢。”
不等陆棠宁说什么,他又接着问道:“不知公子今岁年方几何了?”
陆棠宁顿了一下,如实道:“十六。”
容澄点点头,手下动作未慢:“比容澄还小两岁呢。”
“你今年方才十八岁?”陆棠宁有些惊讶。
对方转过身来,陆棠宁正微微侧着头瞧他,睁大的清亮眼眸一眼便能望到底。
他忍不住笑了:“正是。”
接着又垂下眼眸,有些失落的模样:“怎么,莫非我长得太匆忙,不像么?”
“不是不是。”陆棠宁连忙否认,“怎么会,你生得很好看,很年轻,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只是觉得……太过年轻。
陆棠宁垂下眼眸,藏住了其中的震动,但掩在袖中的手却忍不住慢慢收紧。
若没有当年的事,怎么会……
“唐公子。”
容澄突然开口,陆棠宁回过神,抬眼去看,原来他已作好了画,正嘴角噙笑把折扇递还给自己。
陆棠宁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带了些兴味:“公子是在画我?”
“您不缺金银之物,容澄身无长技,只能聊以些书画来报知遇之恩了,还望小公子莫要嫌弃才好。”容澄又露出了那种带着撩人意味的笑。
陆棠宁下意识错开目光,干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拿着扇子转身,一边道:“公子哪里的话,这画中勾勒意到形到,你画技高超,于我这把平平无奇的扇子正可谓是锦上添花。”
这句话她是真心的,绝非刻意吹捧。
这人身在风月之地,看起来琴棋书画却是学得颇为精通。
容澄笑着垂眼,跟着她往桌案边走:“皆言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与公子一见如故,不知今夜可有幸能与公子对饮几杯?”
话音落下,陆棠宁脚步却突然一顿,面色也有些僵硬。
饮酒?
……听闻风月之地,酒水之中多会掺助兴之物,眼下这般情况,喝了可远比不喝危险。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棠宁握紧手里的折扇,忽然转头笑道:“容澄公子,实不相瞒,在下酒量实在一般,恐怕要辜负你的美意了。”
她说完,面前的人唇角笑意似乎淡了一瞬,容澄垂眸,良久,低声开口:“若是这样,那,只饮一杯,公子可能接受?”
一杯都不能接受吗?
陆棠宁见他这般模样,到底有些为难:“我……”
容澄:“放心,只是寻常的清酒,我与公子保证,定不会醉人。”
他说着,自己先倒了一杯饮下,以示无碍。
但陆棠宁仍旧没有动作,他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了,目光黯淡下来,苦笑一声:“公子是不信我么?”
“自然不是。”陆棠宁下意识否认。
可说完她就又有些后悔,若是信他,那又为何不敢喝他的酒呢?
容澄垂了垂眼,再抬头时,眸中已不见丝毫伤怀。
他又做回了之前那尊和善的菩萨。
他微微笑道:“公子不必为难,不过一杯酒罢了,容澄为公子抚琴。”
说着,伸手拿起瓷白的瓶身,就要将酒撤下。
陆棠宁心底突然就刺痛了一瞬。
“等等!”她语气有些急,“我……我想一杯或许的确无妨。”
容澄没动:“公子莫要逞强。”
“我没逞强。”陆棠宁看着他,“你不帮我倒,那我自己来……”
容澄一顿,反应过来后立刻避开她的手,牢牢拿着酒壶,尾音上扬了几分:“公子言重了,容澄自然愿为公子效劳。”
他仔细倒好酒,自己端一杯,另一杯恭恭敬敬递给陆棠宁。
陆棠宁紧盯着那酒盏,在心底叹一口气。
好像知道他是孟家的人,她便根本狠不下半点心。
罢了,是福不是祸。
陆棠宁接过酒,递到唇边,微微吸了口气,然后闭眼一饮而尽。
在她未注意到的地方,容澄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唇。
—
容澄的确言而有信,喝完一杯后便主动收了酒具,转而抱出一张古琴开始慢慢地弹。
陆棠宁与其相对而坐,敛眸静静听着。
突然,面前的人开口:“公子似乎心绪不佳?”
陆棠宁一愣,随即笑道:“没有。”
可嘴上说着没有,唇角的笑却又不真心。
容澄没说什么,待一曲毕,起身坐近了些,温声道:“长夜漫漫,不如我为公子讲个故事吧。”
陆棠宁怔了怔,点头应:“好。”
身旁的人便缓缓开口:“公子应曾听闻,数年前,永京城中……”
男子的眉眼在烛光下,温柔地好似一幅画。
陆棠宁听着听着,眼皮便渐渐开始有些发沉。
终于,极轻的一声,烛光下,年轻的小郎君已睡倒在了桌案上。
对面低声絮语的青衫男子,亦缓缓结束了他的故事。
便是这时,外头传来了三长一短的叩窗声响。
容澄捻了捻指尖,站起身,寻了一件衣裳轻轻披到睡熟之人身上,方才移步至窗边,低声道:“说。”
“新任礼部侍郎陈世清已经入京。”压低的声音自窗外传来,“这是陈家的名册。”
一本薄薄的册子自窗外递进来,屋内的人伸手接过:“知道了。”
话音落下,一阵风吹过,窗外人影消失不见。
容澄翻开名册,狭长眼眸微眯,无声地勾了勾唇,然后转身将册子扔进火盆焚尽,顺带挑灭了多余的烛火。
房内隐入一片昏暗。
他这才重新坐回桌旁,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支着头,慢慢合上了眼。
……
陆棠宁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知醒来时天光已微亮,担心叫人察觉,她便立刻要离开。
临走时,容澄站在门边,轻声问她:“公子还会再来吗?”
很是依依不舍的模样。
陆棠宁忍不住心一软,便点了头:“公子放心,我会再来的。”
顿了顿,又补充:“你要多加保重。”
对方便轻轻笑了:“好。”
担心容澄再被别人欺负,陆棠宁干脆去柳妈妈那又付了一百金,让她暂时都别让容澄出门接客。
柳妈妈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笑眯眯收了金子点头应下。
陆棠宁这才放下心来,从长欢楼出来,先绕路去了最近的锦绣坊,这是母亲留在她名下的一间成衣铺,并无外人知晓。
待换好衣裳后,方才回了奉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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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夜去哪儿了?”
回到府中,陆棠宁算好时辰,照例去正房请安,还未开口,屋内坐着的陆自山便先发问了。
一身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上方,正不紧不慢地饮着茶,问这句话时并未抬头看她。
陆棠宁缓了缓呼吸,乖巧行礼:“父亲,姨娘。”
不待她解释,另一边坐着的赵兰絮便起身道:“侯爷,昨日是棠宁的生辰,您忙着处理公务不在府中,我本该好好操持的,怎料我突发心疾,便没能好好张罗,明婴又忙着照顾我,想必也一时疏忽了她姐姐。”
妇人说得情真意切,更是拉住陆棠宁道:“棠宁,都是妾身的不是,但你千万不可因此委屈了自己。”
陆棠宁看着她,又看看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良久,忽而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