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西斜,穿过破漏瓦檐,将石墙上缠绕的藤蔓映出一片金色倒影,池鸢上前轻叩石墙,咚咚咚,三声闷响悠悠回荡在空寂巷弄,可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回应。
“主人,该不会是走错地了吧?”薄薰小声询问。
“没错,就是此地。”池鸢再次叩了三下,这回石墙上的藤蔓终于开始震动了,稍许,石墙中间空出一块砖,露出一双眼睛,起初这眼睛的主人十分警惕,且有些不耐烦,当看见是池鸢后,瞬然不可置信的睁大。
“咔嚓”几声细响,石墙裂开后,露出那扇熟悉的矮小木门,一个黑脸汉子灵巧的钻出木门,拱手向池鸢拜了几拜,“啊,啊啊啊……啊……呃……”
汉子哇哇叫了一通,随后退至一侧,抬手请池鸢进去。
薄薰好奇瞧着汉子,直言询问:“你是哑巴?”
“唔唔,啊,啊啊……”汉子神情依然恭敬,一张黑脸都笑开了花。
此举让薄薰颇为纳闷,不免多瞧了几眼,才跟着池鸢进了木门。
木门后依旧是老样子,只是不见朱老七的人影,汉子锁好门,拉动机关,将石道打开,池鸢道了一声,便递上银钱。
汉子顿然啊啊叫唤,双手直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池鸢也不同他客气,收回银子让汉子带路,汉子点头如捣蒜,临行前,从木匣中取了两副面具给池鸢。
黑河坊市亦如开市那日繁华,各处摊位人头攒动,挤都挤不进去。在靠近石壁角落的一处摊位,一名黑衣男子盘坐在竹子搭的棚顶上,身子斜靠,手持酒葫芦,咕噜咕噜的大口灌酒。
他喝了半壶酒,动作潇洒的一抹嘴,垂眼打量竹棚下面各式各样过路人,忽地,石壁一角有一个黑影快速掠过,灯影一晃,那黑影就悄然伏在男子身侧。
两人低声交流几句,男子便将视线移向坊市南侧,随人群缓缓移动的池鸢和薄薰。
男子默默看着池鸢,面具下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他沉思片刻,摆摆手,黑影俯首一顿,领命而去。
“卖酒咯,美酒咯,传说中一口醉几日的千日醉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
听到吆喝声的池鸢慢慢回头,卖酒摊贩四下瞟看不断,很快注意到池鸢的视线,当即摆开笑脸,冲着她喊道:“客官,要不要尝一尝?这可是小的花大价托人从揽月楼搞到的极品美酒!”
薄薰小声嘀咕:“千日醉?主人,那不是上回流光君请我们喝的酒吗?怎么,这里也有卖?”
池鸢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摊贩见状,急喝道:“哎哎,客官别走啊,您要不先尝一口,保证让您满意!”
薄薰鼻尖动了动,对着摊贩甩了一个鄙夷眼色,随即屁颠颠地跟在池鸢身后,“什么千日醉,香气都不对,若当真是千日醉,隔着半道街我都闻到,这老小子,真是会唬人,哼!”
两人还没走多远就走不动道了,薄薰走上前,轻轻推掌,御力将前方人群分开:“瞧什么呢,这么多人?”
被人围观的是一处四面垂挂黑布的摊位,正对街这的一面,黑布掀起了半边,只见里面摆着十几个水缸大的陶土罐子,在昏暗的烛火下,有无数只密密麻麻的小脑袋从里面探出,那小脑袋有椭圆也有倒三角状,或血红或碧绿的小眼,吐着红信,直盯着黑布外的人群。
但吸引众人围观的不是这一罐罐的蛇,而是盘坐在一个罐上的女人,她一身黑纱长裙,面带黑巾,长发披散,眉眼皆掩在阴影中。女子手脚各处都缠绕着几条小蛇,有翠绿色的竹叶青,也有鲜红色的赤练。
这些蛇在她身上不断扭动爬行,随着女人做出的手势,小蛇也跟着摆出不自然的动作舞动,突然,女子抬起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撩起黑色面巾,面巾之下,女人红唇如血,再配上她抬眸一瞥的动作,一种难言的妩媚直看呆了一众好色之徒。
就在这时,女人微微张嘴,口中竟爬出一条手掌长的红头黑甲蜈蚣,此状惊煞众人,不少人背身过去呕吐不止。
这蜈蚣顺着女人的嘴,爬上她的脸,在脸上停留半刻后,又顺着眉骨爬到发梢,最后钻入女人耳朵里藏了起来。
女人呵呵一笑,缓缓合上面巾,而在此刻,池鸢才注意到女人手上戴着一枚雕刻蛇头的黑色戒指。
在众人将目光全都投向女人之时,一名黑壮男人突然从一个装满小蛇的大罐中钻出,随着他钻出的动作,无数小蛇争相挤到地面,几息间就向着摊位外的人群涌来。
瞬时,人群惊惶一片,纷纷往后挤退,女人见此笑声不断,随后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摸出一支长笛,对蛇群吹奏,诡异笛声一起,蛇群顿然回返。
黑布帘帐内,女人娇声对男人喝斥了几句,也不知说的哪的话,叽里咕噜的在场没一个人能听懂。
“主人,他们说的是南疆话。”薄薰暗中传音道。
池鸢眸色一动,回道:“你听得懂?”
“听得懂啊,毕竟以前我住的那片山头,就挨着南疆呢,主人,刚才这女人说那男人出来太不小心,万一放毒蛇咬到人怎么办。而那男人就回道,咬着就咬着,咬死几个中原人,正好给他们巫祝陪葬。”
“巫祝……可是南疆部落的首领?”
“是呢,不过南疆那地方,习俗怪异的部落极多,部落之间时有纷争,而且他们都住在深山老林中,常以毒虫相伴,最擅下蛊,诶,那幽山孟婆的本事,说不定就出自南疆。”
“走吧,去别处看看。”
退出人群,沿河岸走,人流逐渐稀少,池鸢停在一架花灯背光处,转身看向远处拥挤的人群,薄薰好奇问:“主人,您来黑市该不会是找闻人耳的吧?”
“算是,上次别后,他便没了消息。”
“啊?那小子该不会因为查不到线索,悄悄躲起来不敢见我们了?”
“难说,但上次来,的确有很多人在跟踪他。”
薄薰托颌细思,目光一瞥,看见前方一处摊位上,跪着好些戴着锁链的少男少女,“主人,您瞧前面那些人,像个畜牲一般被铁链锁着,咦,居然还有被关在笼子里的呢!”
不待两人走近,身着长衫手持虎纹鞭的男人就开始向她们吆喝:“嘿,快来看看咯,新上的货,纯正西域美人,欢迎诸位赏鉴订购,今日折惠,买三送一,买二减半,量大从优!”
摊位前聚的人不多,大家都是凑个热闹看看,很少有人开口问价,买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摊主喊得一头热汗,极力向路人推销他的奴隶,终于等到一个人问价,摊主秉持逮到一个算一个的心理,十分热情的将人迎进摊内,让他随意挑选。
那人目光下流,在一众奴隶中来回扫视,最终看上一位蓬头垢面的少女,摊主故作惊讶,大喝道:“哎呀,您真是慧眼识珠呀!别看这小娃子身上脏,带回去洗一洗,就如那泥地里的珍珠,白得发亮。”说着摊主,大力拽起少女的衣袖,一边给她搓泥一边与他介绍,“贵客请看,这纤纤玉手,肤如凝脂,绝对是上品货!”
男人嘿嘿一笑,俯身凑近,对着少女纤长的胳膊闻了闻,露出和摊主一般色眯眯的笑。
“看美人不能光看手。”男人说了一句,随即出手,将少女衣襟拉开,少女如木偶一般动也不动,任男人的手在衣襟内肆意妄为。
摊主愣了一瞬,抚掌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看来贵客是个行家,你看,旁边那个也是上品货,你多买几个,我给你一个合算价,如何?”
男人将手从少女胸口里拿出,似有些意犹未尽,五指还抓着空气揉捏了片刻,“嗯,是不错,这一个怎么卖?”
摊主咧嘴一笑,伸出五指道:“不贵,也就五百两!”
“五百两?”男人惊呼一声,摇头道:“不行不行,太贵了,五百两,我都可以进回楼买更好的货了,何必来你这摊上捡破烂?”
摊主眼皮微微抖动,耐着性子继续劝说:“诶~客官,话可不能这样说,今日摊上都是西域来的新货,贵客不信,可随意检验,若贵客还是不信,可去黑市上打听打听,想我七毛在黑市混迹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说我卖假货,大家都会说,从我这买的奴隶乖巧又实用,贵客可以买一个回去试一试,只要不破身,三日包退换哦!”
男人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拍手喝道:“好,我买了!”
“嘿嘿,盛惠盛惠,多谢贵客信任!”终于开张一单生意,摊主乐得嘴都笑烂了。
那人走后,摊前看热闹的人瞬间走了大半,这下摊主又犯愁了,一对鼠目滴溜溜的转个不停,他左看看右看看,见薄薰对关在笼中的少年好奇,立马凑上前去搭话。
“呀~贵客真是好眼光,这少年来自西域,今年十三,性子乖巧懂事,可是暖床的极佳伴侣哦!”说着,摊主对着薄薰上下打量几眼,抹嘴一笑:“嘿~贵客不如上手摸摸?”
不等薄薰回答,摊主便打开铁笼,大力扳起少年的下颌,迫使他的脸对着旁边的灯笼。
这少年一身破洞麻衣,泥污遍布,一张脸好似栽进土里,脏乱得看不清五官。
薄薰好奇凑近看,摊主立马缩起手,拿自己的衣袖去给少年擦脸。
少年同摊位其他奴隶一样,目光呆滞,任人揉捏,擦去灰土后,少年的脸才显出几分真容,高挑的眉骨,深陷的眼窝,一双碧眼如死水般无神,的确如摊主所言,是位来自西域的美少年。
薄薰细细瞧了几眼,忽地,少年一对碧眼珠子突然动了一下,薄薰一怔,转头朝池鸢看了一眼,池鸢笑了笑,薄薰瞬懂,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询问摊主:“这怎么卖?”
摊主一听有戏,嘴角笑得格外灿烂:“嘿,贵客若是诚心买,我给您打个折,原价一千,现价八百如何?”
薄薰微微眯眼,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摸向少年脖子,摊主乐道:“对对对,买东西就是要上手摸才行,这少年皮肤可滑呢,就是沾了泥,不过不碍事。”
趁摊主自说自话的功夫,薄薰对着少年脖颈上的铁锁敲了一下,随后她便转到其他奴隶位置,这里瞧一眼,那里看一下。
摊主亦步亦趋跟在其后,笑着追问:“贵客,您……这是都不满意吗?”
薄薰懒得搭理他,快步转了一圈,退出摊位,和池鸢一起离开。
摊主一头雾水的看着两人走远,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不断。
两人离开摊位,继续往坊市深处走,池鸢寻看许久,忍不住疑惑道:“都说黑市有消息买卖,为何没看见。”
薄薰听言,四下扫看:“或许是没遇到吧,说不定,咱们再往里面走一走就能撞见。”
话才说完,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朝池鸢直直撞来,池鸢侧身一躲,那人便极快转身,再次挤回人堆里。
“主人,这家伙好生可疑!”
“追上。”
薄薰当即推掌分开人群,追至而去,但那人身法极好,总能借着地形和人群和她们拉开距离,此人引着她们从南至北横穿整个坊市,最后消失在一处黑暗的石道中。
“可恶,居然跟丢了!”薄薰气恼的撅起嘴,鼻翼不断抽动,试图从周围杂乱的气味中搜寻出他的气息。
池鸢按住薄薰的手,“不必在意,此人是为我们引路的。”
幽深石道口,站着一名戴斗笠的男人,他环手而立,身子斜倚石壁,腰侧悬挂的一把没有鞘的刀。
听见脚步声,男人缓缓抬头,凌厉眼神,透过面具都不减半分气势,他打量池鸢主仆,既不说话也不动。
池鸢上前询问:“阁下,可方便打听一下消息?”
男人搭在臂上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动了一下,颔首道:“可。”他声音粗哑,嗓子似被磨刀石磨过一样。
男人说完,便往石道深处走了一段路,池鸢和薄薰一同跟上,直到听不见远处坊市的喧嚣声,男人才停步回头。
“问。”男人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你可知寒徽却的消息?”
“知。”
“她在何处?”
“鹤立台地底深处,六欲地牢。”
“是武林盟抓的她?”
“否,多方联手。”
“那你可知闻人耳的下落?”
“六欲地牢。”
池鸢眉头一蹙,没再继续问。
男人等了一息,向池鸢伸出手,池鸢会意,让薄薰掏钱,见男子收了一两碎银,心觉奇怪,如此机密消息,他怎么才收这点钱,还是说他其实并不知寒徽却的消息,此番话不过是他随口编撰的?可这样也还是说不通,既是骗钱,也不会只骗人一两银子吧。
男人似乎猜到池鸢的想法,开口道:“我,不说假话。”说完,男人就朝石道深处去了。
池鸢站立不动,心中不断揣度男人说的话,薄薰小声道:“主人,且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咱们去武林盟探一探不就清楚了。”
“说得也是,只是,为何闻人耳也被抓进武林盟的地牢?”
“或许是因为他在追查寒徽却下落时,引起武林盟的注意,为了不露馅,就顺便将他也抓走了。”
出了石道,两人再次汇入坊市,薄薰道:“主人,现在消息查到了,咱们出去吗?”
池鸢骤然停步,转头瞧她:“不急,今日是带你来玩的,等玩尽了兴,回去再办正事也不迟。”
“好耶!”薄薰高兴得大呼一声,引来不少人侧目,薄薰懒得计较,甩起手,视线落在两边摊位上。
“咦,什么味道,好香啊!”薄薰动了动鼻翼,顺着香味看过去,“啊!主人,是烤竹虫!”
薄薰拽着池鸢来到一处吃食摊前,那摊位上摆满了蜘蛛,蝗虫,蜈蚣等各式各样的怪异毒虫,池鸢瞧了一眼,根本提不起胃口,但见薄薰双眼放光的模样,才知她竟有喜好吃虫的习惯。
“草木不是最惧虫类,为何你却喜食?”
“没有的事,我不是普通的草,我是地仙草,荤素皆食,当年山中,都是遇什么吃什么,从不挑嘴,主人,这烤虫可香了,您要不要尝尝?”
薄薰买了几串,吃得满嘴流油,池鸢看着直摇头,离开摊位,继续往坊市深处走。
“等等我,主人!”薄薰馋劲上头,也不着急追去,又找摊主又买了几把吃,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叮叮叮”听到熟悉的打铁声,池鸢加快脚步,果然,铺面前还是那个熟悉的老者在冶炼,只不过,摊前围聚的人没有上次多,老者这回打的也是寻常铁器。
池鸢看了一眼就打算离开,退出去时,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一道熟悉身影,此人上窄下宽,水桶一般的肚子格外出挑,而他腰间露出衣外的弯刀更是让人眼熟。
“主人,是孟三刀呢!”薄薰凭气味就能将他认出,“真巧,这小子也在黑市。”薄薰吃完烤虫,抹了抹嘴,就要上前去搭孟三刀的肩。
“别去。”
一声传音薄薰瞬然停步,她歪头好奇问:“主人,您不收拾他吗?这小子滑头的很,好不容易撞见,何不拿他问话?”
池鸢退后几步,掩在人群中:“不急,跟着他说不定能吊到更大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