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琵琶声一起,顿将楼中所以人的目光吸引了去,池鸢依窗而靠,轻轻托起下颌,低眉看向台柱之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轻灵的琵琶声,如花间飞舞的蝶,女子舞姿亦随曲意舞动,她飞身一跃,踏上彩练,簌簌落花飞舞,女子袖间垂坠的披帛,如长尾鹊鸟一般灵动,忽而,女子飞上二楼高台,半依廊柱,拨动琴弦,泠泠弦音似清泉叮咚作响,又似银瓶撞破水珠四溅。
女子纤纤玉手在弦上勾弄翻转,而她一双含情水眸也婉转着凝望楼中各处宾客。
池鸢静静遥望对侧栏上女子,女子弹奏之时,手腕上银镯的银铃也跟着发出细碎的声响,那铃声动静极小,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出。
池鸢微微蹙眉,转眸看向楼下宾客,众人皆是一副迷离陶醉模样,看女子的神情好似九天神女一般虔诚。
照实说,此女的琵琶技艺还算不错,但也不至于让人迷醉到如此地步,众人皆是如此,那身边人呢?池鸢想罢,回头看向对侧的谢离。
谢离半身斜倚,神情淡漠的注视琵琶女,察觉到池鸢视线后,眼睫微微颤动,缓缓转头,“罄月……怎么了?”
“没什么。”池鸢轻轻摇头,身侧薄薰也趴在窗台上,好奇看着琵琶女的表演,她见池鸢动了,也同谢离神情一样微微疑惑。
谢离看着池鸢,眼中溢出一丝笑意,“看来罄月不喜这琵琶曲。”谢离语气平静,是在陈诉而不是疑问。
池鸢含下一口酒,唇瓣被酒水润得光泽诱人,“不是不喜,琵琶曲是不错,但曲调却可诱人致幻。”
“诱人致幻?”谢离眸色一凝,但见池鸢喝酒的动作,耳畔一红,匆匆移眸。
“你看楼下宾客,琵琶女的表演固然精彩,但也不至于是那般神情,如陷迷障一般,弦音不止,便清醒不得。”
谢离抬眸扫视一圈,平复心中情绪,故作淡然:“嗯,方才我也察觉,但不知缘由,原来是琵琶曲在作祟。”
“不对,不是琵琶曲,是琵琶女手上的银铃镯。”
“银铃镯……”
“嗯,银镯发出的声响,常人难以察觉,你或是听不出有异,但薄薰应该能听到。”
薄薰闻言趴在窗台前细细辩听了一会,回道:“主人,那银镯子的声音好生奇怪,感觉像有蚂蚁在耳朵里爬,听着可不舒服呢。”
见谢离低头静听,薄薰赶忙阻止他,“小谢离,你可千万不要尝试,这银铃声音甚至诡异,很像之前那西域人的手段。”
西域人……薄薰这句话点醒了池鸢,她抬头注视栏杆之上的琵琶女,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视线太过锐利,竟让那琵琶女察觉,回望而来。
琵琶女正抱琵琶,一双似水明眸遥遥与池鸢对视,她轻轻挑弄琴弦,如血红唇勾出一道灿烂又迷人的笑,彩灯光辉如梦似幻,映照女子金灰色眼瞳,灼亮迷人。
也不知两人对视多久,琵琶女突然旋身一跃,身姿轻盈的跳到一楼高台,在众人高呼之际,琵琶女再次跳起胡旋舞,双手翻转,将琵琶搭在背沿反弹而奏。
就在这时,台后鼓乐声再起,十几名衣着鲜艳的少女从两侧楼梯而上,一边舞动一边靠近中心高台上的琵琶女,随着彩练飞起,琵琶女脚踏少女们伸出来的手,一步步跃上高台的莲花柱,唰的一下,她袖间飞出数道锦帛,缠上二楼栏杆,在鼓点最激昂时刻,身形如飞鸟一般,踩着锦帛消失在二楼的栏杆上。
琵琶女虽去,但曲调犹在耳侧徘徊,许久许久,场中众人的鼓掌喝彩声才此起彼伏。
池鸢饮尽杯中酒,笑看场下众人:“真是一场精彩纷呈的表演。”
谢离抬手给池鸢倒酒,眸中笑意明动:“罄月喜欢就好。”
与此间繁华热闹相比,花园后的楼阁却是安静许多,阮青枝坐在书房琴台前,悬腕勾指,但指尖却迟迟不落琴弦。
凉夜清风浮动轻纱珠帘,淡红珊瑚珠敲击在青瓷瓶上,几声叮咚脆声,将花蕊上的露珠都撞坠了下来。
阮青枝被这动静惊得回神,他低眉看着身前琴弦,指尖微微颤动,犹豫几许,终是将手收了回来。
帘后轩窗外,相星竹静默注视许久,见阮青枝收手不弹,垂眸无声叹息,而后,折身没入回廊黑暗中。
昏暗烛火将阮青枝的侧脸映得格外萧索,屋内的沉寂也与窗外的热闹格格不入,咻的一声,一朵绚丽烟花从窗外升起,绽开的瞬间,半边天色都被那一片刺目金色照亮。
阮青枝抬眸而望,漆黑眼眸被一点点被燃尽,风声再来之际,琴台前的身影悄然而去。
花园后门紧临青莲湖畔,河岸边,来往行人如潮,嘈杂的喧哗声让素来喜静的阮青枝格外不适,他站在一株柳树下,望向湖上朵朵绽放的清艳睡莲出神,本想出来散心,暂时不去想那些纷扰旧事,可出来后,他却在人潮中迷失方向,一时间不知自己想去哪,能去哪。
“啊!对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一个小童突然撞上阮青枝的后背,不待他反应,小童就一叠声的道歉,可阮青枝好似没听见一般,一脸失神的看向湖中的睡莲,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小童见他不说话,绕过身去,见到阮青枝容貌,惊得好半天才合上嘴,“大哥哥……你是不开心吗?我阿娘说,不开心的时候吃块糖就好了,喏,这是我兜里最后一块糖,大哥哥吃下,一定要开心啊!”
小童自说自话,将糖硬塞到阮青枝手里,直到小童走远,阮青枝才恍惚回神,他摊开手,望着手心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糖,一瞬间,思绪好似回到小时候,同姐姐偷溜出府,买糖糕的日子。
阮青枝慢慢收拢掌心,啪的一声,柳树枝上装点的鲜花突然坠落到肩头,阮青枝拾起那朵素白的茉莉花,紧抿的唇角微不可闻的上扬些许。
之后,阮青枝离开湖畔,避开人群,走入一条暗巷,清冷月光从瓦檐缝隙间投下,使得巷弄,一半清明,一般晦暗。
巷中堆积不少杂物,其间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浑身发臭的乞丐,见有人来,动也不动,任其从身上跨去。
阮青枝目不斜视,朝更深的黑暗走去,突然,一只污黑的脏手拽上了他的皂靴,阮青枝微微皱眉,甩开那只手,继续往前走,哪知那人却不依不挠,将脏手拽向他雪白的衣摆。
看到衣角留下的脏手印,阮青枝眸色转深,月光下,他手中寒芒一起,随着乞丐一声嚎叫,那只污黑的脏手便躺在一片血泊中。
阮青枝越走越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直走到周遭热闹喧哗之声远去,他才堪堪停步。
漆黑巷陌,无人街道,几盏将熄未熄的灯笼随风四面摇曳,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落叶,在石板道上一路滚落,逐步远离檐下最后一丝光辉。
阮青枝站在街头,四下探望,此地看似无人,但街边紧闭的门窗缝隙中,有黯淡的光点在闪动,那些蛰伏在暗的人,在默默窥视突然闯入的他。
阮青枝神色沉敛,执剑从寂静的街市而过,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注视他雪白的剑锋上,几滴残留的血迹。
本是蠢蠢欲动的一番人,但见那柄锋利的剑,剑上的血,就突然犹豫不决了。
漆黑的街道,阮青枝独身而行,一身白衣,亦如锦衣夜行,显眼又夺目。
忽而,风声变疾,初夏时节,凉爽的风却变得阴冷刺骨,咚咚咚……身后几盏灯笼陡然掉落,一路滚落到阮青枝脚边,阴风将最后的光明熄灭,街道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阮青枝执剑转身,淡淡月光下,屋檐一角,蓦然显现出一道高大身影,月光将此人身影投映在石板路上,看上去形状微微怪异,身形也扭曲得和常人不同。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躲在暗处窥视他的目光全都销声匿迹,此刻的街道,才是真正死寂一片。
阮青枝与檐上黑影对视,那黑影背对月光,看不清脸,但他感觉,那黑影的目光就锁定在自己身上,而之前他所感受的阴冷,也在此刻找到了原因。
僵持之间,黑暗墙角,突然跳出许多蟾蜍,它们齐齐跃向阮青枝,阮青枝退后几步,不想身后聚来更多,这时,一只体型稍大,身上密布疣腺的丑陋蟾蜍跳起身,朝阮青枝伸出欣长的舌头。
阮青枝飞踏起身,一剑将它斩成两截,猩红的血喷洒而出,引得周围蟾蜍更加兴奋涌来。
阮青枝攀上檐柱,低头一看,街道上密密麻麻全是蟾蜍,已经没了落脚之地,也就在他查探的片刻功夫,几只蟾蜍竟顺着地上堆积的杂物跳了上来。
阮青枝迅速出剑将蟾蜍击杀,但即便他出剑再快,也抵不过源源不断的蟾蜍大军,突然,有冰凉的东西飞溅到鞋面上,是那些蟾蜍在喷毒,阮青枝抬袖挡住脸,心想杀不完便躲,然他才动身,远处蛰伏的黑影就猛然朝他飞来。
“当”的一声,阮青枝的剑和黑影的刀在半空中相会,也在此刻,阮青枝才终于看清此人的脸,那张脸丑陋得足以让人连做半月的噩梦,阮青枝看愣一瞬,一股强大的刀气便将他从半空击落,朝地面那密集的蟾蜍堆里坠去。
就在蟾蜍们伸长舌头,迎接一顿美味大餐时,一道身影从黑暗中飞速掠来,将阮青枝拦腰抱起,凌空虚踏一步,折身跃上屋梁,和黑影对立而望。
阮青枝躺在相星竹怀中,一阵闷咳之后,嘴角开始溢血,脸色也变得青灰一片。
相星竹心痛不已,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大手抵着他后背,为他输送内力抑制体内毒素。
“今年的武林大会真是热闹,想不到,竟连久居外海的鬼怪都纷纷冒出了头。”相星竹盯着对侧黑影,眸中笑意冷冽骇人。
黑影蹲在檐脊上,手中长刀映着月光,折射出惨淡的灰白刀光,他盯着相星竹上下打量,暗夜之中,一双眼睛和嗜血的毒蛇一样阴冷。
“你……是谁,为何出手抢我猎物?”黑影声音如刀锋磨石一般刺耳难听。
相星竹眼眸微敛,看黑影的眼神如看一具尸体,“我是谁……呵呵,看来山蛙阁下久居外海,已经忘却前尘旧事了……”
黑影身子一震,直勾勾的盯着相星竹道:“你,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相星竹冷冷一笑:“呵……我为何知道?山蛙,不对,应该叫你孔别,孔别,十年不见,既连我都认不得了,看来你的记性确实差了许多,不如让我来好好敲打敲打你?”
听到相星竹说出自己真名,孔别惊讶得双目震颤,他上前几步,透过微弱月光,细细辨认相星竹的面容,当见月色下,那双特别的青蓝眼瞳,孔别震惊张嘴,随即扭身逃跑。
“既来了,为何要走?”相星竹轻轻挥手,孔别便被一道霸道力量控制,压迫着跪倒在瓦檐上。
两道黑影忽从远处屋脊上跃来,他们停在孔别身前,其中一人出剑斩开孔别的兜帽,让他那张丑陋的脸暴露在月光之下。
孔别的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如蟾蜍表皮疣腺一样的凸起之物,就连是嘴巴,眼皮之上也长满了疙瘩,这些东西迫使得孔别抬眼看人时,大多都是迷成一条细长的眼缝,那眼形如毒蛇竖瞳一般阴冷诡异。
孔别看着身边两个黑衣人,撑地的手颤抖不止,“你,你是竹……竹公子……”
相星竹为阮青枝输了一会真气,见他面色恢复,心下稍宽,抬头与孔别道:“想起来了?想起来就好,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你对我心爱之人下重手的代价了?”
“心心爱之人?”孔别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解释:“不不不,小人不知那位公子是谁,若是知道他是您……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碰呀!”
“呵呵,量你也没那个胆子,好了,你也不必害怕,今日我还不想杀人,但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把他带走!”
相星竹一声令后,两个黑衣人便将孔别绑住,抬着他往城外跃去。
“呃……”
孔别刚走不久,躺在相星竹怀里的阮青枝便蓦然苏醒,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血水正好喷到相星竹的脖颈,相星竹疼惜的看着阮青枝,哪顾得山颈边污血流淌,“青枝……你醒了?”
阮青枝缓缓睁眼,一见近前贴近放大的脸,眉峰顿蹙,咳声又起,“你……你滚,不,不要……靠近我……”
“好好,我滚,我滚。”相星竹轻抚阮青枝的后背,顺着他的话叠声抚慰。
“你……”阮青枝伸手推了推,但身子实在难受无力,一时竟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相星竹半蹲下身,将怀里的阮青枝扶坐起来,“青枝,你腑脏受损,不宜乱动。”
阮青枝捂着胸口闷咳,呼吸都跟着抽痛起来,“……不……要……你管,带……我……回去……”
相星竹双唇紧抿,扣住阮青枝的手腕不松开,“好,我带你回去。”
到达客栈已是深夜,主楼笙歌还在继续,花园后的楼阁依然僻静,相星竹飞下楼檐,凝神一探,见谢离未归,一脚踢开房间门,将阮青枝一路抱到大床上。
他俯身坐在床边,手还紧紧牵着阮青枝冰冷的手,“青枝,别忍着,哪里不舒服要与我说。”
阮青枝半垂眼眸,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相星竹将他的手轻轻抬起,拿到脸庞轻轻蹭动,“可你在我眼中就是脆弱的,你内力薄弱,受他一击,能扛下来已是万幸,青枝,我没杀他,我留着给你,待你伤好,我带你亲自去杀他。”
“……不必。”阮青枝看到相星竹眼中流露出的心疼和宠溺,心中一涩,难言情绪让他更是苦闷,只能别开头,不再看他。
相星竹早已习惯他的冷漠,而今,也只能趁他伤重,强制霸占他的手,来感受那久违的气息。
“你既要出去,为何不喊我?”
“为何……要喊你?”
“现在的沐川城鱼龙混杂,危险无处不在,你独身去那般偏僻之地,却是为何?”
“……”
“青枝,我知你心里仇恨难解,也知你嫌弃厌恶我……但请你不要固执心中执念,走上绝路,也希望你,可以尝试着相信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阮青枝沉默许久,轻声回道:“我不是去……寻死路。”
相星竹眼眸微微一亮:“那你去暗街做什么?”
“我……我只随意走走,不知那是何处……咳咳……”说着,阮青枝便又咳了起来,相星竹神色一慌,忙扣上脉门探他伤势,“青枝,来,坐起身,我为你运功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