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302章 302.烟雨柔长（二）

临近五更，天光初现，昏暗的走廊尽头出现一道玄色身影，流光君轻轻掩好门，转身迈向转角楼梯，客栈大门依然半掩着，柜台边的小二已不知去向，流光君随意扫视一圈，举步跨出门槛。

“公子。”以之和为从站在大门一侧向流光君行礼，两人衣襟沾满了滴晨露，像是在此守了一夜。

流光君抬眸看向云间的红霞，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眉眼间尽是愉悦的笑意，唇角的弧度更是抑制不住的上扬。坐在巷口的空闻迎上前，见到流光君这副神情甚是诧异，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流光君身前行礼，“公子，回去吗？”

流光君看了空闻一眼，拂袖走下石阶，“嗯，回去之后，你给她配一副活瘀消肿的药。”

空闻脚步一顿，“是。”说完回头与同样纳闷的以之、为从对着眼色，心底也不由得泛起嘀咕，记得公子来时脸色很是不好，怎么在池姑娘那里待了一夜就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给人的感觉都变了，莫不是他俩人……想至此，空闻加紧脚步走至流光君身侧，悄悄观察起流光君的面容，身为医者，若是公子……咳咳那个的话，五官神态会发生一些改变，但公子只是气色心情变好了，其他倒是没怎么变，不过这东西也能看走眼，要想得到确切的真相还需把脉。

“本君知道你在想什么，趁本君现在心情好，尽快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流光君视线一直落在前方，但空闻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的他的眼睛。

空闻身子一抖，恭声道：“不敢不敢，空闻只是担忧公子的身体，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流光君脚步不停，直走到马车跟前，突然回头看向客栈方向，空闻跟着回头，正要询问他的意思，就听流光君吩咐道：“以之，去将谢七郎请到水榭。”

“是。”以之不敢耽搁，折身返回客栈。

天光大亮，一寸寸光柱穿过格窗，散射而出的光将窗前人的衣裙映得熠熠生辉，池鸢看着湖岸处渐行渐远的马车，眸光沉静不起波澜。吱呀一声，薄薰推开客房门进来，瞧见散落一地的铜钱，微微诧异：“主人，这是怎么了？您和流光君……”

池鸢极快否认：“没什么，你收拾一下屋子，一会跟我出门。”

“哦。”薄薰察觉池鸢语气不对，没敢多问，一边俯身捡铜钱，一边偷瞧池鸢的脸色，很快她就发现池鸢的嘴唇异常红肿，好奇心战胜恐惧，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主人，您吃什么了，嘴怎么红成这样？”

池鸢霎时回头，眸光冷冰冰的看着薄薰，薄薰当即缩了缩脖子，委屈道：“主人，我，我只是关心您，真没别的意思。”

“很明显吗？”池鸢回了一句，疾步都到铜镜前细细打量，薄薰快速收好铜钱，紧跟在后，“是呢，很明显的，您瞧，您的整张嘴都肿了，要不要我用灵力帮您消肿？”等凑近瞧，薄薰发现池鸢唇瓣上还留有几道清晰的牙印，以为是池鸢自己咬的。

“不必为这等小事耗费灵力。”池鸢摸着红肿不堪的嘴唇，眉梢有些难为情的皱起，通过镜子，她见薄薰正一脸好奇又惊讶的盯着她瞧，当即回身瞪来，“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做你的事去！”

如愿挨了一顿训的薄薰，不敢耽搁，迅速收拾好地上的铜钱，又找小二重新换了茶水，之后待她清理到床榻时，赫然发觉被褥之间的气味有些陌生，薄薰回头朝池鸢偷瞧一眼，见她还坐在铜镜前自照，遂趴下身子，对着被褥细细嗅闻，随后她神情惊变，猛然直起身子，差点撞上一侧的床柱。

薄薰盯着被褥，一对眼睛瞪得溜圆，因为她发现床上不仅有主人的气息，居然还有一股淡淡的独属于流光君的花香气味，薄薰惊得半天没有动作，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主人和流光君在床上……做什么？

薄薰入世这么久，对于凡人的事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至于男女情事虽不需刻意了解，但至少她撞见过几次，就比如在客栈里，在野外，看见过那么几次男女或男男不太雅观的场面，联想至此，薄薰突然惊悟，主人嘴上的牙印，以及床上流光君的气息，那是不是代表主人和流光君已经……薄薰不敢想了，昨夜，她没敢跟池鸢上楼，半夜和空闻他们说了一会话，随后就溜到别处去转了一圈，没想到竟错过这天大的事情。

薄薰捂着嘴也掩不住笑，她双眼眯成一道弯月，鬼鬼祟祟的盯着池鸢的背影瞧了一会，随即伸手掀开被褥细细搜查，不想竟发现流光君刻意留下的一串玉佩。

“主人，您床上有东西！”薄薰龇牙咧嘴的捧着玉佩送到池鸢面前，还不时抬眼偷瞧池鸢的反应。

“你作何笑成这模样？”池鸢瞥了薄薰一眼，接过玉佩随意看一下就扔到案上，玉佩由彩绳串成，除了主玉，尾部还串着五颗同色的玉珠，玉身莹白透亮，触手微凉，主玉正面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背面是流光君的表字，其下又用小篆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小字，可惜字迹太小根本分辨不出。

“没，没什么。”薄薰强制掩了笑，“主人，这是流光君的玉佩对不对？”

池鸢没察觉薄薰笑容里的古怪，“是他的，你替我收好，下次遇他再还。”

“好的，主人！”薄薰答应得爽快，手一挥，案前的玉佩便化作白光吸入她手心。“主人，我收拾好了。”

“嗯，走吧。”池鸢戴上帷帽出门，在路过谢离房间时停了一会，薄薰上前敲门却发现他不在，池鸢没在意，继续下楼，薄薰跟在身后不断碎碎念：“这个谢离，整日往外跑，也不知神神秘秘的去干嘛。”

临晨的客栈还很清静，只有几个江湖客匆匆路过准备赶路，客栈大堂内，小二顶着一对熊猫眼，边打扫边向客人问好。

恰在此刻，东方日出，池鸢跨向门外，那身淡红色渐变的长裙如染霞光，一朵朵金线勾勒的花纹仿佛活了过来，散射而出的光芒刺得小二和身后的薄薰都睁不开眼。

直到此时薄薰才注意池鸢换了一身衣物，之前室内漆黑看不出门道，如今被日光一照，流光溢彩，华贵难言。

薄薰眯着眼睛打量池鸢的衣裙，神情有些艳羡：“主人，这是流光君送您的吧？”

池鸢没有回答，下了石阶，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焦急喊她，“池姑娘，池姑娘等等！”空闻策马匆匆追至池鸢身后，翻身一跃，极为漂亮落马而下，快步走至池鸢神情，拱手见礼：“还好赶上了，池姑娘，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说完就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双手奉上。

见池鸢接过，空闻好奇地打量池鸢戴着帷帽的脸，神色古怪：“池姑娘，这药可外敷也可内服……”

池鸢闻言一怔，抬眸瞧他。

空闻察觉池鸢探来的视线，低咳一声，“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向姑娘说明药用……”

“嗯，我知道了。”池鸢明白空闻的意思，只是这事说来过于羞人，也难以启齿，更何况空闻会医术，他肯定能猜到一些，池鸢自然不愿与他多说什么。

见池鸢转身就走，空闻忙道：“那个……池姑娘……”

池鸢没有回头：“你还有何事？”就连薄薰也瞧出空闻的古怪，凑上前不怀好意的打量他。

空闻冲薄薰笑了笑，指着瑶湖西侧的水岸道：“池姑娘，我家公子就住在那边的水榭，你若是想去见他，只需沿着湖岸走上半盏茶的时间就能到。”

热闹的早市人来人往，薄薰跟在池鸢身侧走着，目光流连在各式食摊上，“主人，您看！有云吞面呢，您有几日不曾进食了，要不要去尝尝？”

“也好。”

小食摊也是人满为患，主仆二人原本和两个汉子共桌而食，但其间，两汉子受不住薄薰阴冷又骇人的眼神，遂几口吃完面，忙不迭的扔下铜板跑了，而后坐来的几个食客也是同样的结果，直惹得摊主纳闷不已，奇怪今日这几个熟客怎的吃得这般快。

池鸢隔着帷帽不紧不慢的吃着，她才吃一半，薄薰就吃完了三碗。薄薰掏出袖中的一大串铜钱，摆在桌上数了数，如此露财，自然招来不少人的侧目，但薄薰毫不在意，见主人吃完，立马唤来摊主结账。

江都城的市集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便是逛上一整天都逛不完，薄薰自得了池鸢的应允，手里提着两贯钱走到哪买到哪，没一会的功夫，就抱着十几个包裹寸步难行，她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装进自己的芥子空间里，忽然，鼻尖嗅到一丝恶臭，接着就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朝她撞来，薄薰抱着东西不好转身，躲避不及，直被那人撞了结实。

“喂，你小子长眼没？”薄薰喝骂之中，感觉手上一轻，当即明白过来，直接扔了手里碍事的包裹，猛然出招，一把抓住那乞丐的衣领子，乞丐刚摆好逃跑的姿势，双腿还在半空中划动，人影一晃，就被薄薰提小鸡似的提到了一个巷子口。

“喂，你小子胆肥呀，偷东西敢偷到姑奶奶身上了？”

乞丐和薄薰身量一般高，衣服又旧又脏，滂臭的味道让嗅觉灵敏的薄薰很是难受，她拽提了一下，忍受不了直接将乞丐扔到地上用脚踩住。

“跟你说话呢，臭小子！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再不说话，姑奶奶我就用武力伺候了啊！”

在薄薰拳头即将挥下时，乞丐终于开了口，“别打，别打，小的知错……小的给您磕头赔罪。”一边说一边将偷来的铜钱拿出来。

看着乞丐跪地伏首，砰砰磕着脑袋，当着池鸢的面，薄薰也不敢刁难他，“算你小子识相，若下回再让姑奶奶遇到你，决不轻饶！”

乞丐颤颤巍巍地给薄薰磕头认罪，再三确认薄薰愿意放过自己后才敢起身。

池鸢看着乞丐一瘸一拐的背影，对薄薰道：“你没看出她是女孩么？”

“啊？”薄薰吃了一惊，瞳孔一缩仔细瞧了一眼，“主人，还真是呢，您不说我还没注意，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弄得这么脏……噫，我手都有味道了。”薄薰嫌恶的甩甩手，拿墙上的灰蹭了蹭，也不想捡地上那十几个铜板，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扔掉的包裹，赶忙跑回去捡。

池鸢站在巷口等着，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她从袖中摸出空闻送来的药膏，对着红肿的唇细细涂抹，没出一会，薄薰就空手而归，脸上神情更是气愤不已，“真是气死我了，那乞丐肯定有同伙，哼，好一出调虎离山之计，下回再遇见，我绝饶不了她！”

池鸢瞥了薄薰一眼，语气无奈：“这事你可怪不得她，即便没她，你在街上丢下任何东西，都会有人抢，我不过给你两贯钱自由使用，若是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怕不是一日就会花完？”

被说中心思的薄薰当即瘪嘴，她掏出仅剩的一贯钱，讨好道：“不会的主人，我有分寸，你看还有一贯钱，我一定物尽其用，反正咱们也不缺钱用，我记得箱子里还有好些银子呢，有的是彦公子遣人送来的，还有的是空闻和谢离给的……总之，怎么花都花不完！”

池鸢轻轻一叹：“别人送的迟早会还回去，切记莫要被外物扰了本心，你我本就无需凡人那般吃穿用度，量力而行。”

薄薰笑容顿止，俯首道：“是，主人。”

“闪开闪开，快闪开！”街市上突然传来一阵喝骂声，寻音望去，熙熙攘攘的行人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推搡到道旁，接着一顶华盖软轿就大摇大摆的从人群中路过，行人瞧见那软轿纷纷退后，好似瞧见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软轿从巷口路过，突来的阵风将轿帘吹起，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轿中人五官生得还算齐整，只是眉宇间有团黑气在萦绕，明显一副纵欲过度之相。

男子顺势挑起轿帘，漫不经心的扫视街上来往的行人，但凡看见女子都会留意几眼，当视线扫过池鸢主仆时，男子多看了薄薰两眼，直到看见身姿气度都超凡脱俗的池鸢，眼睛都看直了，但池鸢有帷帽挡住，让他看不到脸，更何况池鸢那一身华丽的衣裙，以及裙上气派又高贵的神鸟图案，都让男子望而却步，有色心没色胆。

直到巷口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男子才舍得移眼，他皱眉琢磨着刚才看见的女子，只觉似曾相识。

池鸢看着软轿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丝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胡茗，当年，她在他手中可是吃了不少罪的，也是时候该找他算算这笔帐了。

“走了。”池鸢抬步就追着软轿而去。

薄薰屁颠颠的跟着：“主人，去哪？”

“跟上就是。”

“哦。”

一路跟着胡茗的软轿走街过巷，不成想竟来到了一处熟悉的老地方，楚宅门前的荒草延伸到了路上，朱红的门也褪成了原木色，院墙内杂草爬上墙沿生成了小树，不过一年的光景，便破旧成这番模样，实在让人感慨。

胡茗遣人守在大门前，他自己则带了两个护卫进了院子，池鸢站在对街道树上远远瞧着，见人都走远了才跟过去，薄薰好奇看了几眼，也跟着池鸢一块潜进去。

院内杂草生得更加肆无忌惮，好好的石砖长廊皆被树根顶破，让人都无从落脚，两个护卫在前面拿着大刀挥砍杂草，胡茗则悠哉地走在后面闲逛，过了前院，杂草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像是被人精心修剪过，只生到长廊石阶前就止步。

走到这里，胡茗的神情明显严肃起来，他紧惕地四下看了看，跟着护卫沿着一道隐蔽小路进了一处花园，池鸢踩着飞檐一路紧跟，前一刻还见几人进了花园，等跟过去人就不见了，入目之处全是荒草和茂密的藤蔓植物。

薄薰跟到池鸢身侧，“主人别急，他们就在这院子里，气味没散，相必是躲在隐蔽之处藏起来了。”

池鸢低声询问：“这里潜藏的暗桩不少，我不能贸然探查，你可能嗅到他们具体的方位？”

薄薰鼻尖动了动，指着东侧被藤蔓缠缚的大石头道：“他们在那底下，主人，里面可能有暗道机关，我们要跟去吗？”

池鸢犹疑一会：“你灵力可稳？”

“放心吧主人，足够支撑两个时辰，是现在就开始吗？”

“事不宜迟，快施术吧。”

须臾，两道看不见的虚影就穿过重重杂草朝东侧的假山石洞而去，薄薰隐身状态没有实体，但池鸢却有实体，因此路过杂草茂盛之地时，也得小心别让附近盯视的暗卫察觉到异常。

尽管池鸢一再小心，放轻动作，远处草丛中的暗卫还是被惊动了，一个黑衣男子举着刀走过来，对着池鸢身边的草丛挥了挥，一番探查无果后才半信半疑的返回。

池鸢心中诧异，为何这里的防卫会如此严密，难不成楚宅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