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只有耿烬一人端坐着。他一动不动望着掌心平放的玉戒出神,像是凝固了。
直到帐外传来通报声打断他的沉思。
“耿帅,白将军带着大队兵马回营了...”亲兵宁柏是个面容庸常心思活络的人,他隔帘压着声音说。
耿烬不动声色合掌一握,神情看不出喜怒,平淡反问:“三万人他都带回来了?”
“不,听说半途逃了两千人。白将军只将剩下的人带了回来。”
耿烬起身出帐,伸手拂开帘子,“一起去瞧瞧。”
赤云营驻扎在拒留关后,兵营四周修了些带刺栅栏,两万八千人就这样浩浩荡荡蔓延出五里路去,白陵下马向守军出示俞乘的腰牌。
俞乘客气道:“奉君命而来,劳烦小兄弟通报一声。”
殿前司主帅称兄道弟,这小兵诚惶诚恐道:“殿帅客气,我这就...”
白陵目光越向小兵身后不远处道:“无需通报,已来了。”
小兵回头一看,便双手将令牌奉还,忙回岗目不斜视站着。
耿烬大步赶到二人眼前,关切道:“这许多人,俞将军一人之力领来也实在不易,走,进帐说话。”
俞乘抱拳道:“耿老将军治下有方,赤云营恪守职责,毫无一丝散漫风气,今日一见,想起过去操练殿前司兵马未有您半数之功,心生惭愧。”
“哈哈哈哈..”耿烬一抚胡须,转眼看着白陵,笑道:“这功劳我可不敢领,你不知道,这些都是重嶂的本事。我如今只坐镇将军帐,一切事宜放权让他布置,如今得你这明眼人一瞧,便知我掠夜骑主将,不逊当年武安侯!”
白陵嘴角微微一提,眼睛看向别处,“若非您从旁提点,我怎能毫无遗漏。”
三人一同来到帐前,耿烬吩咐守营亲兵去将赤云营内的各中层将领都请来接旨。俞乘看了眼仍微笑着的白陵,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这赤云营内步兵骑兵弓兵乃至专攻设陷的队伍,包括游击小队在内,都有一名将领。掠夜骑是后来新设的一支兵马,然而赤云营最为传奇的也仅白陵一人。
这两万八千人中白陵剔除三千人,还剩下两万五千人马需编入掠夜骑。既然是掠夜骑,主将在此,耿烬要所有人都来一同听这道圣旨是何居心?
俞乘想起两年前从边关传回西都的消息,是说白陵孤身一人被耿烬派入敌军当细作的事,当时他便心生奇怪。耿烬若是个年轻的将军,争锋嫉恨伺机报复白陵才将他派出去送死,那也说得过去。然而耿烬年过半百,正是器重后起之秀的年纪,从他在东川时屡次提拔有才能的小将就足以看出为人。
他为何偏如此苛待白陵?
耿烬将俞乘的表情看在眼里,将那枚玉戒不动声色收回袖内。
等几位将军陆续到场,耿烬领众人跪道:“臣等接旨。”
俞乘一扫神情各异的众人,持诏肃声道:“诏曰:"遍览国史,列祖有训‘当安静以应天灾*,强兵以安**’。今**虽未至,然不可不居安思危。朕闻赤云掠夜之名动千里,特募壮士三万,以待掠夜骑名动天下,力破四夷。”
白陵上前,面色沉重接过圣旨,他身后诸将军各怀心事,不发一言,看白陵的目光都不大对劲。三万人马全给他掠夜骑,合着皇帝老儿眼里只有掠夜骑,其他人连点汤水都没得尝?
三万强兵壮马,抵得上一个营了!给谁,谁就能名动天下!偏心太过,谁能好受?一时间众人心头生出又酸又苦的忌惮与妒忌。等人都散后,这股怨气却还仿佛飘在眼前。
帐里只剩下三人,白陵握着圣旨,脸色沉冷。俞乘只当不见,正欲告辞,耿烬却语重心长拍了拍肩头,“重嶂,我知道我这么做让你在同级将领中难做,只是他们有权知道这些,此时他们心底不满乃人之常情,等你带兵打了胜仗做出实绩回来,他们就会闭上心头那张嘴。若我避人耳目,明日将这支兵马让你训练,大营内人人不知真相,心中反而更加不满,若起战事,各队伤亡难免,看着手底下伤兵渐多,这不满就会变成不平,人人都会想为何你掠夜骑人数抵得上他人十倍。如此一来便会扰乱军心,军心溃退,无异于自绝生路。到时不论胜败,掠夜骑都是众矢之的,你可明白我意?”
耿烬为将多年,目光长远非常人可比。白陵虽清楚这支大军八成有问题,他听了这话,倒也没多言,一脸心服口服之状,拱手道:“是,属下明白了。”
“居安思危才能长久,今年冬天严寒非常,夏人远居拒留关外,那是连春风都不造访的地方。他们觊觎我们的土地、妇人、财宝,书册。”耿烬道:“但我们既然在这里守着,那就谁也别想越过去,除非赤云营这千千万万人死得一个不剩。”
话音一顿,他又露出了点笑,“可那又如何,等我辈死后,无数儿郎自然会拾起前人的长戈,与敌人一战,将他们逐出去。你们说,可是如此?”
这话实在是字字千钧,俞乘与白陵便都正色答道:“是。”
“去罢,军防绝不能懈怠,天气越冷,越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夜里。”耿烬叮嘱道。
白陵接令离开,耿烬才想起来也似问:“对了,重嶂,前日你说有要事出城,是为何事呐?哦,你不要多心,我并非疑你,只是我让宁柏去买铁,他回来却说似乎在上安瞧见了你的身影。你若不方便说,那就...”
白陵脚步一顿,坦然回首道:“我那日路过军帐,恰好听到监军说天使已经在半路上,朝廷要取缔掠夜骑云云。我只听见这一句,立刻就想追问个究竟,这话自然不能与耿帅你说。心中难安,便想率先确认此事。是以特地起了个大早出城去堵人,驱马上百里路,结果没遇上大军。”
白陵丝毫不觉得说这样的话可能会让耿烬提防,他道:“怎知今日收了圣旨才明白过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耿烬眼底闪过讶异,拍案怒道:“白陵,恪守军令,勒令过你多少回不可冲动行事,你这臭毛病何时才能改了?!”
白陵如同以往道:“记住了。”
俞乘忽然打断二人谈话,道:“二位,我该回去了,否则入夜路不好走。”
“不妨。”耿烬神情自若道:“飞鹏你先不急着回去,既要回西都,劳烦你替我带封家书回去。我坐在这写,为了确保本将并非泄露军情,你盯着我写便是。老了,不能在家中含饴弄孙,寄封信聊作慰藉。”
俞乘一呆,没想到耿烬为这样的理由留他,心中生出几分好笑,忙摆手道:“这...这倒不必,您写就是,我替您穿。”
说着,耿烬重重叹了一声,瞅了瞅沉默不动的白陵,“别杵在这了!你们这些后生呐,只将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告诫当耳旁风。罢了,不提公事,听掠夜骑那几个小子私下都说你在西都有个珍之重之的妻室,去,你也写封家书,让俞将军给你递回去。女子多柔肠,免不了孤寂之时以泪洗面。你一留边地就是三年,家书也不见你寄几封,做我们这行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俗话说忠义难两全,小子,你知不知道,忠与情也无双全法?”
耿烬向来为手底下的将兵操心姻缘,怎奈他做媒人迄今为止却没凑成一桩美事。这年头但凡爱子心切之人,谁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三年五载都难见一回面的守边将军守活寡?那岂非成了孽缘?
太平盛世里,就该与爱侣闲看檐上烟。
然而这份闲,却是他们这群人最奢侈的东西。绝世的英雄留在众口相传里就好,谁家的姑娘都不乐意嫁给一个年年月月看不见人影的夫君。
是以白陵竟居然成了赤云营为数不多的有家室的那个人,众人私下常玩笑谁家女儿盲了眼睛,好在这些人嘴上也知分寸,白陵也只当听不见。
白陵竟有家室?俞乘着实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白陵。
白陵答了一声“好”,便头也不回地拂帘走了。
耿烬拈着毛笔的手扬上半空冲白陵离去的背影遥遥一点,摇头苦笑道:“臭小子,倔得像头驴!”
“宁柏,把我带来的好茶给殿帅尝尝!”耿烬扬声说罢,又抬头对俞乘道:“快坐下喝杯茶...唉,让你尽看笑话,你可不要往心里去。”
俞乘依言坐下,笑意完全没进眼底,“怎么会。”
白陵走时掀开毡帘,帐中点燃的灯烛被入夜的风刀劈中,灯焰陡地一矮,室内霎时变暗,须臾之间,这间小小的军帐里居然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凝重。
然而那只是倏忽之间。
随着烛焰摇摇晃晃高涨,一切又如常。
俞乘沉默喝茶,直到耿烬写好书信对着烛光烤墨迹时,他突兀出声道:“耿将军。”
耿烬垂眼对着信纸,看也不看他,声音却变得与方才全然不同,“你想问我方才为何当着你的面逼问白陵去了何处,以此来离间你与他的关系。对么?”
“....不。”俞乘神色复杂难言,耿烬闻言意外抬眼看向他。
俞乘一字一句道:“我想问的是,当年你为何要让白陵潜入夏兵做奸细。”
耿烬放下信,沉思片刻后,道:“方才我为何要诸位将军留下听皇令,当年就为何派他出去。”
“不,不对。你当年分明存着让他死在夏朝的念头。”俞乘打量着他半明半暗的身影,冷冷道。
耿烬脸上那股和蔼的表情像潮水一样流尽,他锐利的眼睛审视着俞乘,随后他站起来将信递给俞乘,哂道:“俞乘,我并无加害白陵之意,否则他在这片营地里活不到今日。他当年若是能死在敌军里,多少能赚个为国捐躯的身后名。你泥菩萨过河,还是自顾罢,小心被水浪吞了。这封家书我是真得请你代为传达,仅仅是思儿孙心切,这点举手之劳,殿帅应该不会拂袖而去。为此,我愿意付一点报酬,比如...”耿烬的声音慢下去。
俞乘随手揣进怀里,语气仍冰冷问:“比如?”
耿烬道:“比如,老夫接到陆判一封密信,要我将你扣押在赤云营中,再将你杀了。”
俞乘目光一闪,“那你为何告诉我?”
耿烬古怪一笑,反手亮出掌中玉戒,平举到俞乘眼前,“你真的不知?”
俞乘刹那间浑身绷紧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玉戒,又抬头看耿烬的脸。不知过去多久,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声音发哑,“他回来了。”
耿烬于是收回手,负在身后。白陵拂帘进来时,二人一同看着他,白陵奇道:“你们这是?”
俞乘微笑道:“听老将军说你一人在营中三年都未曾回去,那心上人可还记得你?”
白陵眉梢不客气地上扬,他拆了信,展开对着二人眼底,道:“二位一同作证,我并未泄露军机。”
那信上寥寥数语,让人一眼便能扫尽。
「元平六年夏夜有约,他年相从,同游八表。时觉胸臆阔,天地小。一诺重,君须记。」
耿烬禁不住笑骂道:“行了,嘚瑟什么!”
白陵于是当着他的面再次封好信,交给俞乘。俞乘收了信,一并压进行囊。他朝二人一抱手,这就走了。
*“当安静以应天灾”这句话是宋史里某个皇帝诏的一句,具体谁忘了,这句引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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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