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长安道 第3章 第三章

“我不出去，当初你们没饭吃将我卖了死契，就该当我死了，何苦又来赎我！且夫人说了，日后许我当姨娘的，我不出去！”落蕊听了鹊儿的话，大惊失色，面红耳赤地对着窗外大喊，转头又见萧瑀的小厮来拉她往外走，萧瑀只立在门外冷眼旁观，她一时又羞又急，拼命挣扎，一只脚踢到床榻的柱子，才把自己痛醒了。

原来是梦，虚惊一场！落蕊顾不上足尖的疼痛，满头大汗地坐在床沿上喘气，忽然感受到前方射来一束不善的目光，她抬眼去寻，与门边倚着的晴云对个正着，只见晴云端着洗漱的铜盆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道：“落蕊姐姐在喊什么呢，满口嚷嚷着‘不出去’，是谁要姐姐出去不成？”

落蕊心有余悸，此时无力拌嘴，只虚虚一笑，道：“做了个噩梦，让你见笑了。郎君可是起了，我去服侍郎君洗漱。”一面说着一面趿鞋下榻，手忙脚乱地绾发穿衣。

晴云将手中铜盆放下，道：“姐姐起晚了，郎君往王妃院中去了。”说罢，自己一摇一摆地又出去了，留下落蕊一人对镜出神。

因着十日后要出发去长安，萧琦又是此事的正主，是以无相院中一干人等比别处人手更要忙碌。一大早，紫檀就在指挥众丫鬟归置萧琦的四时衣物及日用器具，石斛被分派去整理书籍，白檀在和府中管事核对萧琦的嫁妆单子，一时竟只剩了石南是闲人一个。无法，谁叫她习的是十八般武艺，闺阁诸事派不上大用场。

石南不好意思干杵在一旁，正要去寻紫檀分担些活计，转头就见萧琦立在书案后对她招手。

“王妃有何事吩咐？”

萧琦笑说道：“我瞧着你无事，不如你去吩咐二门外套车，与我一同出府逛逛。”

石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问道：“可要再叫上其他人？”

萧琦笑道：“护卫一事，有你足矣。她们的长处在这院内。”

石南忙应声而去，刚退到门边，就听耳边一道声音响起：“阿姐要出门竟没想着带上我？亏我心心念念，想着阿姐定舍不得江南风物，特来寻阿姐出去逛逛！石南，不必去传话了，马车我已备好。”

七郎君真的很闲，对姐姐也是真好，石南心中叹道。

萧琦不欲兴师动众，她被寄养在张家时，常与几个姊妹轻车简从地在江都城内闲逛，市井烟火别有一番意趣，此番自然也不想张扬。萧瑀深知其心，只备了一辆马车，姐弟二人坐于车内，萧瑀的小厮驾车，石南与驾车之人并排坐在车外。

萧家的马车才驶出别院大门，就有一玉带峨冠之人驱马上前，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卫，只听那人朗声说道：“车内可是时文？这是要去何处？”

车内两人俱是一惊，萧琦虽只见过晋王两次，但两面也足以让她记住晋王的声音，萧瑀则是担心姐姐，今日本欲让阿姐散心，暂且忘掉对这桩婚事的忧虑，谁料被晋王堵在了门口。

萧瑀看向萧琦，面露担忧，萧琦笑着向弟弟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车外之人也是一惊，只是面上丝毫不显，无他，石南竟然在晋王身后看到了杜仲。石南垂着头，收敛心神，暗道，家主真是好手段！

萧瑀推开车门，探身出来，正欲下车行礼，却被晋王伸手拦住了，晋王面容和煦地说道：“你我一家人，何必多礼。今日怎想着出门逛逛？”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从马车内露出一张脸的萧琦说的。

萧琦对上眼前之人温润的双眼，于车内欠身行礼，柔柔一笑。

晋王的声音更柔和了：“出门怎么只带这么点……两个人？”

石南察觉到晋王的视线扫过自己头顶，忙作出一副紧张颤栗的模样，惹得晋王更嫌弃了。

萧琦瞥到石南的反应，心下好笑，忙说道：“无妨，是我执意如此的。不日就要进京，我想多看两眼江都，轻车简从是不想坏了街上的氛围。”

“原来如此！”晋王恍然大悟道，忽又跳下马来，几步上前挨着马车，温声说道，“你放心，若你不舍江南，待完婚之后，我定会寻机会带你回来的。”

石南本以为晋王会趁机与萧琦同游，怎料，他只是现身招呼了几句，又托言政事匆匆而去，这些人的心思果然不是她能猜透的。

马车继续缓缓前行，车内，萧瑀皱眉问道：“阿姐，你说晋王这是何意？”

萧琦此时反倒从容得很，撩开车帘一角，眼神贪恋着外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听了萧瑀的问话，只是轻轻一笑，头也不回地说道：“理他作甚。”

“阿姐，你昨日不是还……”苦恼不已四个字又被萧瑀咽了下去，他见萧琦此时看着外面的风光心情大好，怕说出来又败了她的兴致。

萧琦放下车帘，看他一眼，笑道：“我已是板上钉钉的晋王妃，还能躲到哪里去？晋王想见我就见吧，他想探我的话，我也想探他的虚实，早日探清早做准备。”说完，又被外面的吆喝声吸引住了。

“前面那间酒楼的肴肉和千层糕做得好，咱们去坐坐吧。”萧琦忽指着前方一家酒楼说道。

萧瑀顺着她指的方向一望，笑问道：“这家店看上去平平无奇，在江都城内也无甚名气，可阿姐竟然知道他家的伙食，莫非阿姐往日常来？”

萧琦被言中心事，有一瞬间的愣神，可不是常来嘛，每月总要来一次的，书院每月休息那日，表兄便会带她们几个出来打牙祭。表兄……张宴……想到他，萧琦便觉心口涩涩地疼。

“阿姐！阿姐！”

萧琦忙回神，放下手中车帘，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道：“与张家表兄和表妹来过几回。”

马车在酒楼前停下，石南跳下车去，又伸出手扶萧琦下来。

“七郎？！表……王妃！”

石南感觉搭在她掌上的手一僵，手指用力地蜷曲了一下，她不禁轻抬眼皮去打量来人，那人发顶裹着黑纱幞头，一身青色的衣袍并不华丽，面庞白皙五官端正，典型的江南长相，气质平和，比之刚才路遇的晋王，气势上和姿容上倒是输了一截，可从萧琦的反应来看……石南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扶着萧琦，由着萧琦抓挠自己的手。

“表兄！”萧琦和萧瑀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惊喜，一个是意外。

张宴怔愣片刻便回过神来，他手上还提着打包的肴肉和千层糕，此时藏之不迭。萧琦自是注意到了他手上所提之物，眸色一黯，手下一紧。石南面不改色，萧琦这点力道顶多算挠痒。

还是萧瑀朗声笑道：“巧了不是，我和阿姐正要来此间坐坐，表兄一起吧？”

张宴飞快地看了萧琦一眼，说道：“书院里还有事，不如改日……”

张宴一语未了，萧琦忽抬头嫣然一笑，道：“表兄与我们一起吧！我过几日就要去长安了，也不知何日再回江南，更不知何日能与表兄……及姐姐妹妹们再于此间饮酒吃肉，今日权当为我践行。”

“这么快？不是还有三个月吗？”张宴失神说道，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忙垂下眼帘掩盖一闪而过的苦涩，随即抬头，面色如常地说道，“这倒是却之不恭了，既如此，请。”说完，便与萧瑀并肩走在前头。

萧琦缓缓地跟在二人身后，只偶尔抬眼凝视二人背影，也不知是看萧瑀还是看张宴。

石南察觉到手上的力道忽轻忽重，只得在心底叹息一声，没想到如萧琦这般出身，也有意难平之事。不过，这在她心里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对她这样经历过吃人的百姓而言，情情爱爱算什么大事呢，石南这一生，只信奉“活命”二字。

萧家院内，几个管事丫鬟都在各自忙碌着，惟有落蕊坐立难安，她一时想到今早的梦境，一时想到萧瑀近日频繁召见白檀，白檀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怨不得她浮想联翩，一时又想到萧瑀对石家姐妹也是青眼有加，她心里杂念丛生，一颗心便跟被架在火上烤似的。终于，她按捺不住，寻了个借口便溜到无相院来寻紫檀。

紫檀正站在庭院中央指挥几个小丫鬟搬箱子，落蕊环顾四周，不见其他三人，忙满面笑着上前为紫檀打扇捏肩，说道：“怎只你一人在此？她们几个都跑去躲懒了不成？”

紫檀不疑有他，笑说道：“好姐姐，你来得巧，我忙了两个时辰了，这肩酸得很，你给我好好捏捏。石斛在书房那儿呢，白檀在前院见几个管事。”

“石南呢？”落蕊的心突突直跳，晴云说郎君来寻王妃了，可此时听不到他们的动静，也不见石南，她直觉不好。

“石南啊，王妃和七郎君想出府逛逛，便将她带了去。哎哟，你手轻点！”紫檀摸着肩，痛呼一声。

落蕊忙松了手，一脸惊慌地说：“这怎么使得？石南惯不会做端茶倒水服侍人这些事，带了她去，郎君若是要茶要水要添衣换鞋，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紫檀只是心宽些，她与白檀一样，跟随萧琦多年，心思可不蠢，见落蕊这般失态，瞬间了然，嗤笑道：“怎么，天底下便只落蕊姐姐一人会服侍？我们都是无用之人不成？”说完，甩开落蕊的手，进屋去检查另外十个箱笼了。

落蕊受了奚落，却依然忍气吞声跟了进去，凑到紫檀身边，舔着脸继续问道：“好妹妹，此番去长安，王妃身边都有谁跟去？白檀去吗？”

紫檀纵是好脾气也忍不住上脸骂道：“你这话也是奇了！白檀跟着王妃最久，若白檀都不去，我们无相院中还有谁够资格跟去？我看啊，落蕊姐姐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七郎君院中太闲了？可我见晴云妹妹忙得脚不沾地呐！”说完，轻蔑地斜睨落蕊一眼，俯身检查各个箱笼可有疏漏。

落蕊忍着气陪着笑，紧跟在紫檀身后，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着白檀姐姐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不知王妃心中可有计较？”

紫檀忍不住直起身，啐了一口，讥笑道：“瞧落蕊姐姐这话，咱们几个若论年长，谁能比得上姐姐呢？姐姐尚且在七郎君身边勤勤恳恳地服侍，我们几个妹妹可好意思说嫁人这话？对了，姐姐也过了嫁人的年纪，不知夫人对姐姐可有打算？”紫檀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屋内众丫鬟都听见，几个年岁小的忍不住，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落蕊紫胀着脸皮，正要发作，忽见鹊儿步履匆匆地进来，见了她便一脸欣喜地抓住她的手，连声催促：“落蕊姐姐让我好找，夫人寻你回话呢。”

落蕊趁此台阶，拉着鹊儿的手埋头就走。

紫檀也是个厉害的，忽然高声问道：“鹊儿，夫人寻落蕊何事？可是喜事？”

落蕊躁红了脸，正要拦住鹊儿，鹊儿已满面笑着回道：“是喜事呢，大喜！听来传话的嬷嬷说，是落蕊姐姐的家人来赎她了！”

晨间的梦竟然应验了！落蕊脸色一白，手脚发凉，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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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