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晦正在写字时,有一个小厮进来道:“雨公子,王爷请您酉时二刻去膳厅用饭,王爷叮嘱您务必要穿白衣。”
他写字的手一顿,墨水沿着宣纸晕染开来,他提起笔,道:“好,我会去的。”
小厮下去之后,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心”字,叹了口气,把这张纸折了折扔了。
——
冬天夜长,酉时已经完全黑了。雨如晦提着一盏风灯沿着曲折回环的路走向膳厅。
君既早已等在膳厅,雨如晦把灯交给婢女,随后看向君既,缓缓道:“参见王爷。”
君既看他穿得这身衣服眉头紧皱,道:“谁让你穿这件的!本王不是告诉你要穿白色吗?”
雨如晦抬头正视他,道:“王爷不喜欢我穿蓝色吗?”
“把这身衣裳脱了,出去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去。”
雨如晦不再说什么,一件一件把身上的蓝衣解下,穿着一身白色中衣跪在了膳厅门前。
——
赵成看了看门外跪的笔直的人,又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用着珍馐美味的摄政王。
君既冷冷道:“你想出去一起跪着,本王也不会拦着你。”
赵成立马老实站着,思量了一会儿,才道:“王爷,雨公子身子才好,外面天寒地冻的,要是冻坏了……”
“他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那就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寒风骤起,雨如晦觉得冷到了骨子里,嘴唇青白、面无血色,身子在不住的发抖,头脑昏沉,似乎随时都能晕过去。
赵成偷摸出去看了一眼,劝他:“雨公子,您就服个软吧,您这身子怎么扛得住啊!”
雨如晦觉得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但是声音缥缈,他想回答却不能发一言。
赵成叹了口气,回到屋内,道:“王爷,雨公子好像不太好。”
君既起身飞奔到门外,抱住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人,急道:“快,叫太医。”
——
雨如晦再次醒来屋内只有一个小厮。
那小厮见他醒来,高兴道:“公子,您总算醒了,您已经昏迷五天了。”
小厮倒了杯热水给他,继续在他耳边絮叨:“对了,公子,我叫小六子,是王爷指来伺候您的,以后您有什么事都可以让我去办。您不知道,您昏迷了这些天,王爷每天都过来看您,而且您高烧不退,我看王爷的魂都要吓飞了。您的药都是王爷喂的,说来也怪,我们喂不进去药,可偏偏王爷能喂进去,也不知王爷是怎么喂的……”
雨如晦听着头疼,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说了。
小六子闭了嘴,扶他再躺下:“公子,您饿不饿,我去厨房拿点粥给您吧。”
雨如晦闭了眼不说话,他现在浑身无力,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他。
他这一躺,又睡了大半日,直到他觉得身上有些沉,自己的嘴唇好像被人亲吻,紧接着苦涩的药汁流入喉咙,他才蓦地惊醒。
君既没想到他会突然醒来,二人嘴唇相贴,四目相对。
雨如晦伸手推他,却被君既握住双手,撬开牙关,缓缓把这口药渡完才放开他。
君既面色如常,坐在榻边整理了一下刚才被他扯皱的衣服,道:“醒了?”
雨如晦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往榻里挪了挪,从嘴里轻轻泻出一个“嗯”字。
“这几日你好好养伤,别乱走动了。”
雨如晦点了点头。
君既看着他一笑:“这么怕我?”
雨如晦刚想说“不怕”,君既的吻就落在他额头,随后给他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我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
雨如晦知道,他说的“你爱吃的”就是“雨如卉爱吃的”。
——
几日后君既得了空去看他。雨如晦的身体好了不少但还是没精神,整日恹恹地歪在床上。
君既坐到他身边,自然地握住他的手,道:“这几日我让赵成送过来的雪花糕吃着还合口吗?”
雨如晦看着他,凉凉道:“我不爱吃雪花糕。”
君既道:“雨如晦,别忘了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再违逆本王,雨涛就活不到明天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雨如晦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眼泪充满了眼眶,他多想不管雨涛的死活,但是他不能。自己在雨家的那些年,如果没有雨涛的暗中庇护自己可能早就死在了雨夫人的魔爪之下。
——
雨如晦休养了三个多月,其间君既每天抽空来看他,雨如晦都冷冷淡淡地不搭理他,君既也不逼他,只是每天与他聊天或者带几本坊间话本。
雨如晦站在院中的那株桃花树下,披着披风定定地看着枝头的粉嫩桃花。
小六子跑过来道:“公子,王爷请您去一个地方,马车已经备好了。”
雨如晦收回目光,转身回屋:“不去。”
小六子急道:“公子,可不能啊,王爷脾气不定,如果您再违逆,您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雨如晦想了想,把披风脱下,又把衣服脱下来一件,拿了一件碧蓝色衣袍。小六子更急了:“公子,您身体不好,可不能受风啊,再说您怎么又拿出了这件蓝色的,王爷……”
雨如晦打断他的话:“我自有分寸,你别劝我了。”
——
马车停在一处府门前,小六子把凳子搬下来,道:“公子到了。”
雨如晦从马车里出来,看着这个熟悉无比的院门,新刷漆的朱门上悬挂着两个字——雨府。
雨如晦心想:“他竟然把雨府翻修了一遍。”
小六子扶他下车:“公子我们进去吧,王爷在府内等您。”
小六子送他进到后花园悄悄退下,雨如晦自己进去。他没走多久,就看见君既一身皂袍站在池塘边的桃花树下,日光透过花枝洒在他身上,充满光亮与温暖,一如初见的模样。
雨如晦走过去,温柔道:“王爷您找我。”
君既转过身看他,原本带笑的脸看到那身碧蓝色衣服时僵住了,他怒道:“本王说过不喜欢你穿蓝色,你竟敢一次次忤逆本王!”
雨如晦对于他的暴怒视而不见,平静道:“雨如卉喜欢蓝衣吗?因为他不喜欢,所以王爷就不准任何人穿蓝衣吗?”
君既冷笑一声,紧接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这蓝色,无人能配。”
雨如晦的眼睛眨了几下,他摸着自己的脸颊,笑了,这笑声充满苦涩,他道:“无人能配?难道王爷心里的最爱不是雨如卉?”
君既瞳孔皱缩,怒道:“放肆!”
雨如晦的脸颊又挨了一巴掌,但是他心里却有了点希望,他逼问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君既道:“你别忘了,你只是如卉的替代品,再有下一次,本王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雨如晦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心理琢磨他的那几句话,他心道:“他心里的人究竟是谁?是我吗?”
——
雨如晦在府里闲逛,小六子找到他,欲说不说的。
雨如晦看着这园中的春景,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小六子一咬牙,道:“公子,王爷说您不用回王府了,就在雨府里住着。”
雨如晦掐下一抹桃花,他看着手中细嫩的花朵,慢慢收拢五指,把这朵娇嫩的桃花揉碎在掌心,齿中挤出两个字:“外室!”
小六子连忙道:“公子不是的,王爷可能只是想让您回家住几日,并不是……”
“行了!”雨如晦打断他的话,“你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小六子行了一礼下去。雨如晦张开手掌,那朵桃花花瓣揉烂、花汁四溢,染红了手掌。
雨如晦自小到大深受“外室”这两个字的影响,他的母亲就因为是外室被人瞧不起,他也因为这两个字深受磨难,可如今,他却成了自己最恨的外室,命运弄人,有何办法?
——
当天晚上雨如晦又病倒了,消息报到王府时,君既刚躺下。
君既一听雨如晦又病了,让人去宫里请太医,当值太医忙活了半夜,总算退了烧。
他把小六子叫到跟前,问道:“怎么回事儿,他都干什么了?白天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就病了?”
小六子吓得冷汗直冒,跪在地上道:“王爷,公子今日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可能是受了凉。”
“你怎么当差的!来人,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小六子磕头哭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小六子还是被打了二十板子,等伤好了才回去伺候。
——
雨如晦在榻上养了几日,有力气之后想吃山楂糕,便吩咐人去做。
君既来看他时山楂糕刚端上来,雨如晦才吃了两块。
君既一见他吃山楂糕脸色便极为难看,吩咐赵成:“如卉不爱吃山楂糕,以后吩咐厨房不许做,把这盘撤走。”
雨如晦馋山楂糕馋了半个多月,一听君既不让吃他用手抓起碟子里的糕点跑到门外。
君既脸色阴沉,怒道:“把他给本王抓回来!”
雨如晦身子刚好,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他跑了不多远就被家仆抓回来,走的过程还不忘把已经碎了的红色糕点往嘴里塞。
他站在君既面前,嘴里还在嚼着塞进去的糕点。
君既眉头都皱在一起,冷声道:“本王说过你是如卉的替身,你只能喜如卉所喜,这山楂糕以后你不必吃了。”
雨如晦眼中含泪,不住地摇头。
“死不悔改!”君既抬脚把他踹了出去。
雨如晦的腰撞到了墙角的高花架子,后脑正好磕在突出的花盆沿。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小腹疼痛难忍,让他站立都困难。
君既踹完之后抬脚就走。
还没走出大门,小厮急忙请他回去:“王爷,公子流了好多血,好像要小产。”
君既心中一紧,转身往回走,吩咐人去请太医院最好的太医。
雨如晦觉得肚子被人千锤万打,疼得厉害,头上冷汗直冒,身下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床单,来来往往的人弄得他头晕,渐渐的意识不清。他似乎在意识朦胧时看见了君既,嘴唇微张,喃喃道:“王爷……”
头脑越来越昏沉,他支撑不住,就要陷入无限梦魇,在意识不清时他似乎听见君既暴怒地说:“只有如卉能怀本王的孩子,他算什么东西!”
原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配拥有。
君既这一脚正好踹在了雨如晦的肚子上,亲手把他们的孩子送上了西天。
太医把人救活之后,战战兢兢地复命,君既就坐在外间的黄花梨圈椅上,冷声道:“他有孕几个月了?”
“回…回王爷,三个多月了。”
“你们给他看了那么多次病没诊出来?”
太医连连磕头,道:“王爷恕罪,公子这几个月身体一直不好,又心情郁结,脉搏上实难看出。”
——
雨如晦做了许多梦,梦中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钻到他怀里,让他抱抱,正当他伸手要去抱时,君既那阴冷的目光看着他,把那个娃娃亲手掐死,道:“只有如卉才能怀本王的孩子,你算什么东西!”
“不!孩子!”
画面一转,他又梦到君既把他最爱吃的山楂糕都喂了流浪狗,还把自己最喜欢的蓝色衣衫通通烧了,他想去抢,却被君既一脚踹了出去,冷声道:“你是如卉的替身,你别忘了,你是如卉的替身,自今日起,你就是如卉……”
雨如晦的梦中不断重复着类似的情景,他想挣脱想逃跑这个声音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最后他都觉得自己真的是雨如卉了。
——
雨如晦醒来时,小六子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他一问才知道已经进入了百花盛绽的夏季。
君既一下朝就赶了过去,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雨如晦也不说话,只是点头摇头。他还要问时,雨如晦一句“我累了”把他打发走了。
他因为这次小产,经常待在榻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似乎想要感受到细微的胎动。他也不出门,一坐便是一整天。
小六子看他一日日消瘦下去很是心疼,每次讲笑话逗他笑,雨如晦不为所动,轻声道:“你下去吧,我累了。”
君既每日来见他,喂他吃饭,他也只是吃两三口就吃不下了。君既哄着他吃,刚一进口便全吐了出来。
太医院的太医为着这个祖宗不知道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君既不能刺激雨如晦,每次都揪着太医院撒火。
——
夜半无人的时候,雨如晦都会起来找一些布条布块慢慢扎起来,他做的不急,每天做一点,九个月之后,一个与新生儿等大的娃娃诞生了。
那天晚上,雨如晦抱着娃娃,道:“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宝宝,就叫你`胶胶`吧。胶胶,你要原谅爹爹,父亲不喜欢你,爹爹独自把你生下来,不能让父亲知道你的存在。胶胶,爹爹会护好你的。”
说完之后,雨如晦轻轻笑了,眸光温和,嘴角浅勾。
——
雨府中人谁也不知雨如晦精神有些错乱,白天他依旧恹恹地坐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有晚上无人时,他才会把胶胶抱出来,与他轻声私语,做些父子之间才有的小动作。
雨如晦在雨府这一方院子里待了两年多,他不出去,也不想陌生人进来,小六子每天伺候他衣食。君既每日过来看他,与他聊聊天,他也不搭理,就像没听见一样,有时君既想揪着他的衣领问他到底听没听见自己说话,可是又想起太医的叮嘱生生咽了下去。
——
又是一年上元节,君既去雨府拉着他出去散心。
他找到雨如晦时,他裹着白狐裘正站在院子里目光呆滞地看池子里游来游去的红锦鲤,像是失了神一步步往池子里走去。
君既吓得魂都要飞了,就在雨如晦再迈一步就掉下去时,君既把他紧紧抱进了怀里,惊慌失措道:“如晦,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跳下去?!你恨我你也不能这么惩罚我!”
雨如晦意识回笼,听着他的数落,表情木然,双手抬起环住他的腰。
二人分开时君既看见雨如晦穿了一身白,这身白衣更显得他神情憔悴,没了当日风华,这时他才发现,原来雨如晦更适合蓝色。
雨如晦见他打量自己,他张开双臂,嘴角微勾,眼中却毫无笑意,问道:“好看吗?”
君既扯出一抹笑:“好看。”
他上前握住雨如晦的手,柔声道:“如晦,今晚有夜市,我陪你去走走吧,散散心,别总闷在府里,会闷出病的。”
雨如晦点头。
——
上元佳节,夜市繁华,十里红灯,看的人眼花缭乱。
君既带着他一路走走停停,看杂耍、听戏、喝茶。
雨如晦看着一盏桃花模样的花灯,忍不住走了过去。君既跟在他身边,道:“你喜欢?”
摊主热情地给二人说:“这桃花模样的就只有我一家有,二位贵人买一个吧。”
雨如晦轻轻摸了摸那花灯,并不说话。君既一笑,道:“好,我买了。”
付钱之后君既把花灯给他,道:“如晦,送你的,喜欢吗?”
雨如晦接过花灯,看着他嘴角微弯,浅浅一笑,眸光柔和,轻声道:“喜欢。”
君既看着他这一笑,回想起十二岁遇到的那个人,这个笑容竟与那人的笑容一模一样,自己十二岁遇到的人难道是雨如晦?自己心里记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雨如晦?
雨如晦不解地看着他出神,刚要抬脚走时被君既拉住胳膊。他道:“如晦,你再冲我笑一次。”
他眉头微蹙,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又笑了一次。
现在的笑容与十二年前让自己魂牵梦萦地笑容重叠在一起,无论是神情样貌,甚至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十二年了,他才发现自己爱错了人,他竟然伤了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才是天底下最目盲心瞎的人,明明有很多相似之处,他却看不见,最喜欢穿蓝色,最爱吃山楂糕,那双纯净温柔的眸子,此类种种,自己竟然都看不见。
雨如晦看着君既怔住了,他抬手在君既面前晃了晃,君既回过神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哽咽着道歉,一句一句的“对不起”在雨如晦心里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雨如晦只配合他说:“没关系。”
君既与他分开时,雨如晦用袖子给他擦了泪,白色衣料湿了一小块他也不在意。
君既握住他的手,郑重道:“如晦,以后我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雨如晦淡淡道:“嗯。”
君既牵着他的手,笑道:“走,我们再逛逛。”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君既停下来买了几块山楂糕,献宝似的递给他:“如晦,我买了你爱吃的山楂糕,快尝尝。”
雨如晦满眼嫌恶:“王爷记错了,我不爱吃山楂糕。”
君既表情一僵,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买几块雪花糕吧。”
“好…好。”
雨如晦吃了一块雪花糕,吃第二块时刚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君既急忙拍他的背:“吃不下就别吃了。”
——
回到雨府的马车上,君既握住雨如晦的手,道:“如晦,过几日你搬回王府吧。”
“不用,我喜欢清静。”
“不搬就不搬,我以后多去雨府走走。”
——
又是一年的冰消雪解,桃花荼靡。
雨如晦一袭白衣站在桃花树下,定定地看着枝头一簇一簇的粉嫩,口中一遍一遍喃喃道: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小六子看他神情恍惚、身体每况日下,心里愈发着急。
君既到时又看见雨如晦站在桃树下,他问小六子:“今天又站了一天吗?”
小六子点了点头。
雨如晦日日站在那桃树下,一站站一天,谁劝也不听,有时小六子劝他雨如晦就呆滞地听着,小六子感觉他根本没听进去。
君既走到树下把他抱起来回屋,雨如晦的目光收回看着君既。
君既把他放到榻上,看着他的样子眼眶一热,把人抱进怀里,哽咽道:“如晦,我错了,你别折腾自己了好不好?我心疼你啊!”
雨如晦双目无神,僵硬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太医对于雨如晦的情况束手无策,他心思郁结,忧思难解,孩子的死对他的打击几近致命,太医只能尽最大可能用昂贵药材吊着他的命。
雨如晦每天昏昏沉沉,双目渐渐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无望。君既每次看着他无光的眸子,心痛不已,经常抱着他静静坐在一起。
——
这年除夕,屋外大雪纷飞,不多时便染白了天地。
小六子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红缎绣粉桃的锦衣,道:“公子,今儿过年,穿这件吧,喜庆。”
雨如晦的目光移到那件红衣,紧接着他就看见柜子里整整齐齐的几套蓝衣,他虚弱道:“把柜子里那几件蓝色的拿出来。”
小六子以为他想穿蓝色,只依言拿出来呈到他面前。
雨如晦拖着残身把那几件衣裳都扔进了炭盆里,火苗顿时蹿起,带起一股青烟。
君既走到门口看见屋内火光乍起,他飞奔到屋内看见雨如晦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几件衣服焚烧殆尽。
君既走到他身边,道:“怎么烧了?你不是最喜欢蓝色吗?”
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毫无温度的脸上,那一瞬君既觉得雨如晦其实已经死了,面前的这个只是个会行动的尸体。
雨如晦看着最后一点蓝色布料化为灰烬,才淡淡开口:“我不喜欢蓝色。”
君既心中一疼,是他的错。当初他想让雨如晦成为雨如卉,强迫他喜欢一切雨如卉的东西,现在雨如晦终于成了雨如卉,他又想让雨如晦做自己,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自食恶果,原来是这种滋味——酸、涩、苦。
——
刚过冬天,雨如晦就已经下不来榻了,他整日在榻上昏睡,有时几日几日不醒,太医轮流上阵,得出的结论都是药石无医,只能委婉地让君既准备后事。
君既一刻也不敢离开他,他昏睡多久就看着他多久,只希望他醒来时第一眼能见到他。他不止一次地跟他说:“等你好了,我们成亲吧,我已经把成亲的喜服做了出来。”
——
太庆五年。
冬末的寒风裹挟着初春的第一场雨砸的人们措手不及。
雨如晦气若游丝,看着面前的人,低低地说道:“阿娘,我们少时相遇,他带我去逛夜市、看花灯、为我准备我爱吃的山楂糕,天凉叮嘱我加衣,时时把我放在心里,胶胶也很懂事,他都四岁了,只不过他很懒,每次都要我抱着……”
君既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眼眶不自觉红了,泪不可控制地滴在他惨白的脸颊上,呜咽道:“如晦……”
“咳……”雨如晦咯出一口血痰,无力地瘫回榻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君既急忙试他的脉搏,微弱无力,但还在跳动。
太医连忙给他施针,一个时辰之后取针也只能摇摇头。
——
傍晚时分,天色晦暗、大风吹得急雨打在窗棂上,像是半夜急促的催命符。
雨如晦再次醒时君既在他身边守着他。
君既眼眶有点红,见他醒了努力笑道:“如晦,你醒了。”
雨如晦缓缓地抬手,君既抓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
“三殿下……”
君既先是一怔,眼泪止不住流下,哽咽道:“我在。”
雨如晦眼底乌青,眼角的泪浸入干枯的发,唇色苍白,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三殿下……十二年前我不该进宫…不该遇见你……”
“如晦……对不起,是我误了你……”
雨如晦轻轻摇头,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三殿下…我不该爱上你……”
也不该奢求你能爱我。
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君既一松他的手便垂了下去。
雨如晦死在了太庆五年初春的第一场雨。
君既在收拾雨如晦的遗物时,在一个檀木盒子里发现了一叠纸,每一张纸画的都不同,看灯、赏花、游园、披衣、拥吻……每一张都是雨如晦心里暗暗的希冀,但是他从没有满足过他一次,他也从没有提过任何一个要求。
翻到最后一张画,上面勾勒出三个人,是一家三口。画的旁边题了一句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画的下面放着一身浅蓝色衣袍,他把这件衣服抖开,是十二岁那年让如晦换的那件。
十二岁那年,自己救下的是如晦。他苦笑一声,自己这么多年爱上的是一个错的人,对的人却让自己伤得遍体鳞伤。
——
雨如晦去世的第二天,君既娶了王妃。
世人皆传,摄政王极爱王妃,从雨府出门就一直抱着,一路抱到了摄政王府。
谁也不知,红盖头下的只是一具尸体。
七日后,摄政王妃下葬,陪葬品除了按照规格的金银玉器,就是名叫胶胶的娃娃、那件浅蓝色衣衫与一碟摄政王亲自做的山楂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