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前八世司命在命薄中写的那样,郁郁而终,孤独终老。
结束九世情劫后,她魂魄离体,久久不愿回归仙身。
她想找到曾满的魂魄,对他说她那九世都不曾说过的话。但她始终不曾找到他。
后来到了司命殿,她才从司命口中得知,曹满并非凡人,而是专门为了她塑造出的灵魂。
当历劫结束,曾满也会随之消散。
何其残忍。
芙汐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满腔怒火与随之而来的悲怆无处发泄。
她从未想过,她这一生会爱上一个人,也从未想过,她爱上的这个人,不过是天界专门为她塑造的,连凡人也不是。
那时天光正好,几只彩羽鸟从司命殿上空飞过,地屏上的纹路投出阴影,穿过芙汐半透明的魂体,停在了命薄前一寸的地方。
"那他的魂魄……现在还在吗?"芙汐问道。
"还在的,当您重回仙身时,他才会消散。"
司命话落,却听到一声轻微的细响,他抬眼看去,却见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女,此刻竟然落泪了。
那滴热泪,在芙汐的脸庞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落在了被地屏阴影笼罩的地上,如同水花般炸了开。
自那之后,天界无人再见芙汐神女,就连她的仙身也不知所踪。
小鹿儿看着眼前的芙汐,她此时讲述的声音平静和缓,倘若当真忽视她眼中的神情,定然会觉得她早已放下。
可所有人都知道,芙汐心中的悸动不仅仅是她无法释怀的爱恋,更是束缚她的枷锁。
"我成了尸魂,却又并非寻常尸魂。"芙汐继续说着,"神的神力哪怕肉身不在也能永存于世,除非存了死志,自散神力。我用神力包裹魂魄,成了与神力同寿的尸魂。阿满也因此不会消散,与我投入凡间的一魄,一齐轮回转世。"
残阳彻底呈现出红色,暖洋洋的色彩予人一种极强的治愈性,可这一抹光亮,始终走不进芙汐心中。
"或许是天道罚我,让他从未记起过我,而我也得一次次地看着他爱上别人。
“我恨啊……我恨他既然先前这么爱我,可为何又从未想起过我……我恨他看不见成为尸魂的我,也恨那些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他眼前的女子。"
爱一个人到极致时,是什么样的?
是长相厮守永不离弃,还是像诗中写的那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鹿儿先前自以为看了这么多命薄,对于两人相爱的结果已然有了答案,但如今,她却不知道了。
江芙爱着曾满,却会为了满门之仇隐忍爱意,不顾一切杀了他。
这一世的曾满知道了一切,可依旧选择原谅他的爱人,对着前世他爱到骨子里的人说出"从未”。
神女芙汐十七万年封心锁爱,然而因为天命,爱上一个人,甘愿为了他放弃神女身份,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尸魂,只为让他有血有肉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
爱,是克制,亦是痴狂。
爱到最后,已然成了执念。
可,爱一个人,真的一定要争个生死存亡吗?
小鹿儿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心中无声地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爱也可以是一种更为坦然的东西。
不必像江芙一样,用仇恨化解;也不必像芙汐一样,为了一个人,扔下自己的责任,做出违背原本信念之事。
爱,理应成为一个人的勇气,而非枷锁。
突然间,众人感受到了一片温柔却又强大的神力,如同潮水涌上沙滩,又无声地平铺开,浸润每一粒细沙。
"我愿意用神力恩泽每一片大地,来赎清我这三万年来的罪过。"
芙汐的肉身早已消失,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依旧平和如水,却给人莫名的安定,仿若见到了她身为神女时最初的样子,随着残阳渐落,也随着这渐暗的红光一同消逝。
一切,好似尘埃落定,又像是刚刚开始。
芙汐消失的地方,突然长出了一束银白色的花,花瓣成六片,点点流萤落下,消散于微末。
"小鹿儿,"疏稚轻声将小鹿儿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朵花或许便是至恶之善。”
身为神女却自甘成为最邪恶的尸魂,杀人无数,可也却为了一人,自散神力,只求赎罪。
被世人认为最恶毒的东西,长出来的花却拥有至纯之色。
小鹿儿将视线移至陆子寞身上,然后见他走到那朵花旁。他的指尖刚触及花瓣,那朵花便化作流萤,自他指尖钻入,消失不见。
小鹿儿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们来这极南之地,是为了替陆子寞找极茶的解药,可在这之中,却意外地介入了一段爱恨情仇。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般惊心动魄的感情,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他付出所有。
而归圣,看着神色各异的几个人,轻叹了一口气:"要解极茶,并非易事。小寞,你们先随我回昆仑吧。"
去昆仑的路上,一行人心思各异。
脚下云层翻涌,依稀可见如流水般划过的大好河山。这是一些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走完的路程。
小鹿儿坐在云上,任由归圣施法将她送往昆仑。在这一过程中,她静下心来思考了很多。
从下凡历劫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一遍遍地放映过去。
从前她没心没肺惯了,行事也颇为大大咧咧,可若当真静下心来,倒也思索到许多不同寻常之事。
给陆子寞下极荼的影子人到底是谁?天界手眼通天,为何会无人知晓芙汐成了尸魂,她扰乱这么多人的命格,天界为何也无人在意?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隐隐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推着他们走向一个早已设好的局。
小鹿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猜想太过恐怖,她摇了摇脑袋,索性不想。
她的视线移向了站在一旁的陆子寞,他皱着眉,显然也在想着什么。
他的衣衫因为先前的金潮有些破败,伤口结了痂,干掉的斑驳血迹呈现出一种深褐色。
"陆子寞,你在想什么?"
小鹿儿的声音打断了陆子寞的思绪,他从其中抽离,目光对上小鹿儿的视线:"我在想……"
他在想先前师祖说的话。他一直觉得,他们下界历练,若是遇上生死攸关之事,天界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但……
师祖却是因为江瑜而来。
这也意味着,天界,并不在意他们历练之事。
陆子寞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此时尚不知一切皆为冥冥注定,只觉得这世态炎凉,放在任何一处,都是一样的。
"没什么。"他答道。
此刻再无余音,只有那衣袂翻飞的猎猎之声。
天界,天宫。
天帝坐在主位上,看着立在暖冬玉上的男人。
他头戴金冠,一袭天青色锦衣如水般铺展开,衣摆上的暗纹蜿蜿蜒蜒,交错着向上攀爬,却又在一同一个位置消失不见。
他规矩地福身行礼,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天帝却觉得,这个规矩的礼背后,少了些许敬重。
天帝抬手,免了他的礼。
"司空神君前来,所为何事?"天帝开口问道。
大殿之中空无一人,他的声音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显得格外缥缈与孤独。
知昂抬眸看着上首的人,而后垂下头,双膝跪了下去:"臣,特来请罪。"
"你何罪之有?"
"臣扣下了帝君派下界援助子寞仙君的天兵。"话落,空荡荡的殿中再无声音。
下一刻,一双金丝线绣成的翘头鞋出现在知昂眼前。
“知昂,你在这司空之位八万余年,应当知晓,本君最厌恶什么。"
天帝声音低沉而威严,换作旁人,早已吓得发抖,可知昂却毫无波澜。
"臣有罪,臣自当领罚,但,"知昂放下了行礼的手,腰杆笔直,毫无畏惧,“帝君也应当记得,三万年前,璐遥战神为何会不知所踪,她背叛天界之谣言是何人传出,魔神又是何人再次封印!她受了多少不白之冤,帝君,您当真不知,当真无愧吗?"
他们一人跪,一人站,但知昂的气势却丝毫不输天帝。
天宫之中静谧无声,天帝闻此,威严的表情出现一瞬的龟裂,但很快恢复如初。
他一甩广袖,对上知昂的视线:"司空神君何出此言?"
他的神情不怒自威,此刻的话语背后,又有着几分威胁的意思。
知昂坦然地直视着天帝,眸中沉静得不染半分情绪:"仙家众人只知晓窥探时间长廊中的过去会受天遣,但会被天道罚什么,无人得知。"
说着,他的目光移向了天帝鬓角的那两缕白发:"可臣掌管着时间长廊八万余年,早已深谙其理。”
"帝君,时间长廊的天遣,是须白寿折。"知昂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狠狠地砸在了天帝心头。
天帝大骇,那双不辨情绪的双眼难得出现了怒色。只见他周身灵力暴涨,化作一阵疾风,刮过知昂周身。
刹那间,知昂长发飘扬,张牙舞爪地褪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