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绝月神之女,芙汐,生来尊贵。虽然母神与凡人结合生下了我,但我依旧天生神力,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神女。三万年前,我十七万岁,我也独身一人活了十七万年。
“曾经,我瞧不起那些为爱痴狂的人,试图想要穷尽毕生所知,唤醒他们。为此,我不惜破坏月老殿,哪怕会引来天劫。直到帝君下旨,命我入轮回历经九世情劫。
“那时我不明白,天劫来了便来了,又何必入轮回躲这一遭?但帝君已经下旨,我纵然身为神女,也不可贸然抗旨。
“于是我去了司命殿,看着司命亲手写下我的前八世情劫。而这八世情劫,无外乎都是一个男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最终为我而死,而我也在那个男人死后,后悔终身,孤独终老。"
芙汐说着,思绪却好似早已沉浸到了回忆之中,既使眼中依旧是漠然的神情,但这漠然之下,却又多了一分令人不易觉察而又浓厚的忧伤。
那时芙汐坐在司命神君边茂的条案旁,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捏着写着她八世情劫的命薄。
"这就是你写的前八世情劫?"她斜着眼看着司命,眼里是不加掩藏的鄙视,"就这些烂俗剧情?"
司命放下笔,看向芙汐:"芙汐神女,虽说有些烂俗,但于凡人而言,或者说对于之后下凡历劫,失去神女记忆的您来说,这些情节是您从未体会过的。假设这些情节都发生在您身上,您尝到了这被爱的滋味,等到历劫回来后,再不会做出剪断月老红线的事儿了。"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
然而他说得心平气和,可一旁的芙汐却听得爆跳如雷。
她一把把命薄摔在了条案上:"笑话,边茂,你什么意思?我堂堂神女,受万人敬仰,难道还差区区一个凡人的爱?"
司命理着条案上散乱的命薄,将其重新理成一叠:"神女息怒。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如今身处神位,定然无法真正理解那些陷在情窍中的凡人。可若是入了局,那些情啊,爱啊的发生在您身上,而您第一次经历,定然会使您心神动荡。”
芙汐听后,虽怒气未消,但面上却是平静下来了。
总归是天帝而下的旨,历一次九世情劫而已,反正她身为天界神女,十七万年来无一日不是坚定无欲无爱的信念,区区九世情劫,她不信还能让她掉块肉!
她用下巴虚空点了点那叠命薄,示意司命继续写。
司命见状,再次执笔,笔尖狼毫在那有着幽幽暗光的墨汁中浸润,而后落于命薄之上。
然而芙汐刚看了命薄上的第一行字,便猛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思索,竟是不知不觉中到了下界的时间。
她眨眼之间,便过了黄泉。
一片茫然的黑暗过后,睁眼便见到了一片模糊的世界。
芙汐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可眼前依旧模糊,但在这模糊之中,她看到了一双小肉手。
她瞬间明白过来,她已经投了胎,而作为新生婴孩,眼前的世界本就会不清楚一些。
可下一刻,她猛然意识到,她此刻还有着神女的记忆!
她一下子开怀了起来,思及原因,也只能想到因着神力的缘故,黄泉只能封住她的灵脉,却洗不掉她的记忆。
她此刻感受到身下垫着温软的被褥,浑身都懒洋洋的,便趁此时机静下心来思考那命薄的内容。
前八世的大概走向她记忆犹新,可这第九世,她只看到了她的身份是六品文官之后,而与她历劫的那个男人,是一个少年将军。
都是富贵命格,她着实想不到,司命能设置出一个什么样的坎坷。
芙汐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了,反正第九世还离得远,她便安安心心地不管世事。
前八世便就像司命命薄里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发生了,只不过比命薄里的更为详尽。
芙汐就这样一次次过了轮回,又一次次地遇上那个名叫曾满的人。
看着他痴情地爱上她,而她又像一个冷眼旁观地看客,看着他为了那浓烈的情愫,为她而死。
在那其间,说不怜惜是假的,她虽为神女,但也有血有肉,也有七情之欲,有着怜爱众生的悲悯。
她待他,是有怜惜的。就像是看到了窦娥的话本,为其中那感天动地的宿命悲叹那般。
她很清楚,她对这个名为曾满的人,从未生出过男女之情,而她此刻成为凡人时有的感情,也是曾经身为神女时有过的。
或许便是因为看过了人间太多情爱,她此刻对此一事也是十分透彻,不易再为之心动。
直到第九世。
芙汐以为,她会像前八世一般顺利度过。可她错了。
第九世的伊始,是一个雪夜,她出生在清流世家崔家,与曹府独子定下了娃娃亲。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
这一世的曾满,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芙汐承认,这样一个人儿,的确是许多女子青睐的对象。
她十七岁时,与曾满成了亲,而此时的曾满,也成了红极一时的少年将军,手握十万精兵。
曾满待她极好,就像前八世那样,只钟情于她一人,痴情于她一人。
但他又好像有什么不同,那是芙汐那时无法说出的感觉。
她二十岁时,曾满二十五岁,奉命出征。
芙汐作为将军夫人,理应去送他。
那一天的他,坐在高大的骏马之上。他看到了她,拉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一片尘土。而马上的少年,披着鲜红色的披风,挂着比那天日头还明媚的笑。
他伸出手,摸了摸立在马旁的芙汐的脑袋。
那是一双将军的手,麦色的皮肤,手上有着厚厚的茧。
"你来送我啦。"他拽着缰绳道。
此刻的他,心里仿若掺了蜜。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可她依旧愿意来送他。
芙汐抬头看曾满。
马上的他,逆着光,勾勒出一圈轮廓,却依旧可见扬起的唇角。那时她还不爱他,可对他的情感却极为复杂。
她有着神女的记忆,便忘不了身为神女的使命。她是看着前八世的曾满为她而死的,在此其间,也渐渐生出了些许愧疚。
她给不了曾满想要的爱,却也害得一个普通的凡人因为她的历劫而不得善终。
"嗯。"芙汐轻声回应着他的话。
马上的少年沉默良久,遂而道:"此去一役,不知归期几何。先前答应带你去游山玩水的事,恐怕得晚几年了。”
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好像怕芙汐伤心似的,补充道:"汐儿,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只不过……"
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信念的光,"只不过如今匈奴压境,边城百姓陷于战火,朝廷需要我,百姓需要我。"
芙汐看着这个少年郎策马而去,飘扬着的鲜红披风熠熠生辉。
她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曾满,而这一世的曾满,也不再为她而死。
五年后凯旋的他却因势力强大受到朝廷猜忌,竟被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叛了斩监候。
然而这样自身难保的他,却还是保全她不受牵连。
一世英勇的少年将军,一心为国保民的少年郎,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朝廷的冷刀之下。
三万年过去了,行刑的那天,她依旧记得。
漫天鹅毛飞雪,刑场之外,人声杂乱,有人为这个少年将军稀嘘,也有人不明真相,唾骂他的不忠。
芙汐站在人流里,隔着如帘如幕的雪,看着刑场上的人。
他不再像离去时那般鲜活了。
飞扬的雪落在了他的须发上,覆得厚厚一层,久久不化,显得他不像一个活人。
刀子落下,芙汐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而也是在那一刻,她心中的一处,竟莫名地震痛。
莫大的悲哀好似堵住了浑身流动的血液,而这悲哀之中,好像又掺杂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愫。
曾满前八世的死状历历在目,而这第九世,他的头颅落在了利刃之下。
随着刀子落下,芙汐觉得,她的呼吸,好似也在那一刻被掐断。
为什么?
她问自己。
曾满为何会这样死?
她不知道。
就好像一直循规蹈距的人,突然遇到了意外,自乱阵脚。
那没有看完的命薄里,究竟写了什么?倏然间,她突然想到了司命的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是了,她的不动情只是基于已知的真相,从前她身为神女,已知全貌,又怎能与那些深陷情爱滋味而不知全貌之人共情?
试问最能打动神的情感是什么?
只有"大义"二字。
以天下为己任,方能与守护苍生的神共情。
被诬陷而陨殁,才能勾起神的悲鸣与七情六欲。
这一世的曾满,为大义而战,却最终被人按进了被诋毁的泥潭,挣扎不得,求生不得。
芙汐仰头,看着灰白的天。落雪跌进了她的眼眶,传来刺痛,却化不掉那眼中酸涩的滚烫。
那一刻,她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呢?她说不清楚。
这是她第一次,失去了神女的理智,不知该如何剖白自己。
那天之后,她好像无法抑制爱意疯长,她的世界里,好像都有了曾满的影子,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将军,与她共渡九生的凡人夫君。
她以为她以身入局,依旧能做执棋者,可殊不知,当她入局的那一刻,已然失去了执棋的资格。
或许这第九世,才是她真正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