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集 第4章 月之花

米迦勒做了噩梦。

他一脚踏空，掉下悬崖，翅膀像断线的风筝，蔫蔫地垂着。

四周的风呼啸而过，逐渐化为魔鬼的狞笑，叽叽喳喳地吵，像是在嘲讽一代副君鲜有的落魄样。

一双漆黑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米迦勒奋力挣扎，更多的大手却扯住他的腿脚和手臂，将他拽入无底深渊。

梦境戛然而止。

米迦勒猛地起身，抹去额头的冷汗。

……又是这个梦。

自从数月前与路西法一战后，他已经做了不下十次相同的噩梦。

他在惧怕路西法吗？

不……他只是……太在意神的看法。他怕神推演完世界法则，将目光投向他时，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以至于忧心忡忡，孕育出无数噩梦。

坠落，这个词对米迦勒而言相当陌生。

战无不胜的光之君主、受神宠爱的天国副君、不眠的大天使长……诸多名号加在他身上，塑造出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米迦勒”。他是活生生的天使，也是一个被顶礼膜拜的符号。

然而，这一切都被路西法打破了。

数月前的战场上，米迦勒为了救身旁受伤的天使，硬生生接下路西法的魔法，从万丈高空跌落。

诅咒如附骨之疽般缠在羽翼上，带来阵阵穿刺般的剧痛，就连拉斐尔也觉得棘手。好在“神之治愈”并非徒有虚名，棘手归棘手，治还是能治的，只是恢复所需的时间长了点。

米迦勒掀开被子，走进浴池。

及腰的金发从发尾开始，一寸寸浸入水中，耀眼如流金。他伸手拢住散落的长发，用绳结绑住，垂在胸前。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太习惯这头长发。

他的头发原本只到锁骨，方便平时战斗，直到某一次，神让他靠近御座。

米迦勒乖顺地半跪在祂身前。神说他不必下跪，米迦勒便又站起来，只是眼睛还垂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

神笑了。

祂很少笑，笑声也很轻，稍不留神便会消散在空气中，让人误以为刚刚是错觉，可米迦勒不会产生这种误会。

他超群的听觉牢牢捕捉到了这声轻笑，他不明白神在笑什么，但笑容通常代表心情愉悦，神笑了，说明祂心情很好。

这样就很好。

米迦勒看着神纤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又看着神收回手，听祂说如果再长些就好了。

从那以后，他就留起了长发。

但打理头发始终是件麻烦事，米迦勒废了不少时间，才保证每一根头发丝的完美。

他快速清洗干净，走出寝殿，照常处理公务，随后又去找拉斐尔进行今天的治疗。

医疗室内，两大天使长面面相觑。

“确定能治好吗？”米迦勒发问。

“确定，确定，别问了，”拉斐尔无奈道，“我会治好你，让你继续当你的天堂第一偶像的。”

米迦勒：“……”

米迦勒：“你又从人类那里学奇怪的词了。”

他不明白“偶像”的具体含义，但不妨碍他从语境中理解。米迦勒忍不住反驳道：“我不想当什么偶像，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辜负吾主的期待，”拉斐尔笑着接上了后半句，“我知道，这话你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不知为何，米迦勒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默默离开医疗室，将拉斐尔的“这次一定要睡觉”关在门内。

回去时路过教堂，米迦勒忍不住走进去，像千千万万普通天使一样，虔诚地祈祷——哪怕他知道祂听不到。

推演世界法则期间，神会摒弃外界的一切声音。

米迦勒清楚地知道这点，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祈祷。

眼看周围凑过来想要亲近他的天使越来越多，米迦勒快速离开教堂，回到自己的住所。

当晚，他又做了同样的梦。

米迦勒闭上眼，静静等待。

十、九、八……三、二……

“一。”

他落入一个怀抱。

米迦勒倏地睁开眼，柔和朦胧的光辉占据视野，他看不清来者，却绝不会认错声音——是神。

“您、您怎么来了？！”米迦勒难得慌乱道。

说完，不等对方回话，他又强自镇定下来。

距离神告诉他的结束时间还有很久，这个时候神不会出现在天堂的任何一个角落，更别说进入他的梦里。

所以，这是他梦到的幻影。

“咳，您来了啊。”米迦勒又重新说了句开场白。

“神”没有回答，周身的白光散去，露出超越世间万物想象的容颜，一双金瞳静静地望着天使，似乎是觉得他的前后反差很有趣。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米迦勒又有些慌了。

……这是幻影，这是假的，这是幻影，这是假的……

内心重复无数遍后，米迦勒终于鼓起勇气，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十秒钟后，他又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随即，他听到一声轻笑。

米迦勒仍旧不明白神在笑什么，但这次是梦，没有那么多顾虑，他选择直接问：“您在笑什么？”

“神”没有回答。

祂转身走向深处，米迦勒快步跟上，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前方忽然出现一片花海。

并不是名贵花朵，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

米迦勒微微皱眉：他的梦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种地方？

“梦毫无逻辑，不必在意。”祂终于开口。

米迦勒下意识应道：“您说得对。”

米迦勒：“……”

反应过来后，他道：“不。虽然您说的有道理，但果然还是……”

“上次庆典，你想要什么？”

“……我向您求了一柄锋利的长剑。”

“米迦勒，我问的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

米迦勒想，眼前的神果然是假的，只有潜意识构筑的梦才会清楚，他真正想要的另有其他。

既然是假的，那说出来，或许也没事？

“我想与您……与您……跳支舞，”米迦勒紧张地闭眼，“像凡间生灵那样。”

他想与神跳支舞。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现实里不能宣之于口的答案。

“好，”祂牵起金发天使的手，“米迦勒，睁开眼。”

祂将他拉入花海。

日与月交融。

*

米迦勒怔愣地望着天花板。

房间内暗香浮动，不知何时，桌上出现一捧月白花束。那是只有神之居所附近才绽放的花朵。

米迦勒抱起花束，手指轻抚花瓣。

这是他的梦，又不只是他的梦。

他会记住这一天。

永远铭记，永不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