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峤在关外野惯了,没人教他,回了大旗,大旗也放不下他,没人能教得了他。
他并非不上进之人,确实对那些油头粉面的富家子弟嗤之以鼻,但懂一点学识是没错的。尤其是现在,来了大旗,是个人都文绉绉的,连方逸都看不惯他。
燕云峤摸着马脖子说不出的不愿意,只能在心里丈量着得失。
沈倾等了一会儿,少年发问,“你既然都来了定国府,我问你难道你还不愿告诉我吗?”
“那不一样。”
沈倾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就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
“你不叫,问我什么,我还是得回答你,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一个字不少,一个字也不会多。因为是你给我赎了身,这是感激,本分。可是你叫我一声先生,你我的关系就不一样了,这就不单单是感激了,我可以教你读书识字,下棋作画,处事进退,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通通教都给你,这是情分。”
燕云峤没听出来这两厢得到的学识有何不同,可沈倾加深了语气,用来蛊惑他的最后那两个字,却把他拉住了。
“怎么样?”
沈倾笑意吟吟的看他,“想好没啊,小家伙。”
燕云峤心里咯噔一下,强行将自己往前拉了一把,越过先生这道坎,随即直起身,手里还捏着一根马草垂在身侧轻轻摇晃。
“先生。”
郑重的,又有些奇妙。
沈倾过去拍干净少年身上的草绪,拉着他绕西院的小花园,穿过月门,来到一处清静地。
西院本就是偏院,没什么人来往进来,连他也是牵马才会从院门前过,这会儿才看到多了两个人在里屋擦洗。
沈倾把见人待客的屋子整理出来,干干净净的摆上桌案,架子上连个简简单单的摆设都没有,只是一些书卷,画卷,看上去都是新的,还有些新的书本。
“该吃晚饭了,你先认个地方,以后有事找我就来这。”
然后沈倾说了比方逸还要绝情的话,“每日卯时必须来,其他随你。”
早起对燕云峤来说,并无不妥,在军营他每日卯时就已经在练场上了,来了大旗起的再早,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情,练枪法枪还没拿出来,就被压着去听那些老夫子说教,不如不起。
现在他卯时就可以过来找沈倾,不但不觉得苦楚,还道不明的有一丝丝甜出来。
燕云峤:“你要教我认字了?”
沈倾:“你都叫我先生了,不教你多亏心。”
说是这样,但沈公子脸上完全看不出亏心的样子。
“那走吧,去吃饭。”
燕云峤一手揉揉肚子,一手学着沈倾牵他的样子去拽着沈倾走,“今天骑了马,我能吃三碗。”
“我就不去了,还有些东西要整理。”沈倾把他送到门口道。
“那我帮你整理。”燕云峤作势又要折回去。
沈倾有点头疼,拉住少年的衣领子扯回来,“还真是不能跟你客气。”
“你跟我客气什么?”
燕云峤道,“你是本少爷的人,我的就是你的。”
“这话可千万不敢在旁人面前说,明白吗?我虽然是你的先生,但并非你的家眷亲友,也算不得是客人,所以不能跟你同桌进食。”
沈倾无奈,顿时觉得以后的日子并不会轻松,揉进少年长发里摁了一把,“这种话也要讲得这么明白。”
“我明白了。”燕云峤低下小脑袋。
事实上,沈倾在定国府的日子过得还挺轻松的,燕云峤并非传言里那样,反而耐心极好,力求完善。
有时候他都烦了,一个字非得写上上百遍跟自己的小楷有个几分相像才肯罢手写下一个。
下棋时,黑子总是轻易的占据大片山河,白子从随手落下,到愁眉不展,再到犹豫不决,到最后成竹在胸,即使还是一直输,也输的明明白白。
“你有抱负,胸怀大志,可是你的白子都走不了几步,怎么走出这定国府,怎么走去你的千军万马。”
燕云峤看向他,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更别说三年过去,早到了能定亲的时候了。
此时褪去了些稚气,眉眼也长开了,干净俊逸,他发问,“万一有些事,就算是走出去,也是死路,还要走吗?”
沈倾白皙修长的指节夹着黑子,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不经意的落在燕云峤的白子间,瞬间打破了一直被黑子竭力挽救的局面,本以为至少可以拉近一些平局,却不想只是一步,满盘皆输。
“前想三,后想四,技不如人可以输,切忌失了头脑。”
沈倾一手架在小几边缘,手心里兜着几颗黑子,另一手闲着无事去一下下抓着响,抬眼眸光幽深,脸上还挂着笑意,“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想不到。”
燕云峤不觉得自己没有长进,而是沈倾,一直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总是不动声色的高出他那么一点点,让他觉得自己再长进一点就能追平。
但是往往这种时候,沈倾就会突然来一手,把他敲得眼冒金光,一棒子打回去。
让他搞明白,你先生永远是你先生。
想青出于蓝,还胜于蓝?
别做梦了。
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