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吃人的时代,频繁的战乱不仅让百姓流离失所,胡人更是大肆屠杀汉人,几乎让男人到了死绝的地步,女人则被充当军粮。
这是一段最混乱、最黑暗,也是分裂时间最长的时期,多达四十多个政权在这一时期同时存在。
而此时的大盛国就是灭掉上一个政权刚建立起的不足十年的新朝。
“你瞧瞧楼下那位,那就是五年前在大都城威名赫赫、风光无限的谢钧泽。”
“他是谢钧泽?”那人目光从楼上掠去,上下来回打量了半晌,才微微摇头道“平白生的一副好皮囊,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惜了。”
“唉,谁说不是呢。从那么高的一个位置上掉下来,如今还能在这官场中勉强找个位置待着就该谢天谢地了,哪来的再有个什么傲骨。”
楼下的谢钧泽静静的听着这些不咸不淡的下酒话倒是觉得有些无趣了,平静地举起酒杯,缓缓仰头将那杯辛辣的酒水喝下肚,片刻烧心的感觉便一点一点从胸口弥漫上整个喉咙。
“也着实是可惜,他谢钧泽被一贬再贬,都落到这份上了,上头那些人还不放过西戎军。欸,你听说了吗,一个月前,他手下的一支旧西戎军被一纸调令派去守磐阳关了。这下可好,他如今可算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了。”
“别乱说,什么叫他西戎军,那是皇上的!”
“对对对,瞧我这口无遮拦的,该罚该罚。”
“话说回来,这磐阳关可不是个太平地儿。去那的不论大头兵还是将帅统领,可几乎没几个能囫囵个的回来,最后有个全尸的,可都算得上是家里面求爷爷告奶奶了!”
“呵,可不是嘛。要说也就是这谢家能从那地儿全身而退,当年还从那帮匈奴手里抢回来了个磐阳,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说乱就又乱了。”
“唉,只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话没有说完,不过对面的人却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自古以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在一场场惨不忍睹掀朝换代的浩劫过后,紧跟着的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戏码。
帝王都怕功高震主,当年帮过他、护过他、甚至命都给了他的生死兄弟们,到最后没有一个落得个好下场。
而如今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就更是如此了。谢家当年在帮崇文帝推翻前朝的大战中当属第一大功,不论是谢简知夫妇还是少年时候的谢钧泽,在战场上皆次次屡立战功,凡是出征就没有吃过败仗的。
然而在大盛新朝刚建,一切都看似回归到了平静后,朝堂上的残酷争夺却与战场无异。
再尖利的刀,在他为执刀之人披荆斩棘、立下汗马功劳后,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甚至有一丝可能威胁到执刀人的时候,等待它的就只有被五马分尸,丢进炽热熔炉,最后化为铁水残渣的结局。
大盛立国三年后,谢简知与其妻蒋静华终是在一场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如何而终的北伐之争上双双战死。
至此大盛开国第一将军府谢府,独留下一个还未及冠的谢钧泽及一群年过不惑的老仆。
谢钧泽身为谢家独苗,且不说与谢简知血脉相连,单从他在战场上的模样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骨子里都渗透着杀戮与狠毒的人,大盛皇帝自然不会久留他于朝堂之上。
可碍于脸面,对一个刚失去双亲,又是为大盛立下汗马功劳的年轻少将军,不好太明目张胆的落人口舌,于是只能揪着些莫名其妙的小错,留其军功,逐出大都。
从此一个声名鼎盛的小将军,最后也只能留下些闲言杂语给世人咂舌。
顿了顿,楼上对桌的两人又捡起话头续道:“当然了,眼下这个局面也不过是选个不同的死法罢了。若是他西戎军守得好,一来证明这谢家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领世家,可二来也只能让上面那位更加忌惮。”
“要么作为英雄死在沙场,要么因为些什么无名由头死在牢狱。要是你,你怎么选。”
“我呸!左右都是死,管他死后留个什么名,我又听不到还有什么意义。”
“唉,也是。”再如何风光的人,最后也躲不过一死的结局。
说罢,两人的目光缓缓投向谢钧泽,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怜悯与悲凉之意,似乎都在为那个曾经赫赫有名的谢氏遭遇叹息。
……
谢钧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是身边人却注意到他手中举杯的次数是越来越频繁了。
此时酒楼阁内的达官显贵与文人墨客双双齐聚一堂,或身着绫罗绸缎,或一袭儒雅长衫,推杯换盏、吟诗作对,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与楼外潺沥的雨声交织相融,将雨夜的寂寥彻底驱散。
“主子,外面雨下大了。”
谢钧泽闻言朝门外听了听,似乎是比来的时候大了不少。
不知何时早已入了深夜,细密的雨丝将整座边陲小城笼罩起来,寒意随着雨势的渐大愈发浓烈,如牛毛般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的落向大地,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砸出了一圈圈水泡。
酒楼内的烛火透过雕花的木窗洒在碎石子路上,晃动的火光像是一片片金色的鱼鳞,将整个雕镂显得愈发迷幻。
谢钧泽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由着顾鹰扶起宿醉的身子,手中握着的酒杯也一同被带了出来。
顾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一路踉跄地走到酒楼外。
狂风裹挟着的雨水肆意抽打在脸上,拍的谢钧泽生疼生疼的,而身后依旧悠悠飘荡出的曲调在这个雨夜中又显得格外刺耳。
被寒风吹过后似是酒醒了不少,他抬手按下了顾鹰手中正欲撑开的纸伞,沉沉的说了句什么后便独自抬脚迈出,一步一步向那个倾盆暴雨的黑夜中走去,背影很快就被茫茫的夜色和倾盆的大雨给吞噬。
不知在这个暴雨中走了多久,他整个人都被大雨浇了透,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地流下来,在脚下汇聚成了一个个的小水洼。
此刻他就那样孤零零站在黑暗的雨中,周遭一片死寂,不见丝毫光亮,仿若是被整个世界遗弃在了这个冰冷的角落中一般。
手中那个原本一直紧握着的酒杯,此刻好似也终于不堪重负一般,在他愈发用力的攥握下,“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碎片飞溅,谢钧泽却仿若未觉,依旧死死的攥着,那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指节都因用力而开始泛白。最终,他像是把所有的悲愤与不甘都倾注在了这一拳之上,猛地砸向脚下的大地。
刹那间,碎瓷片深深扎入了他的手心,鲜血顺着手纹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淌出,混着冰冷的雨水一同流进了那些崎岖不平的地缝之中,一瞬间便被更加冰冷的雨水所淹没。
此刻他心中似有满腔的愤懑想要大声呼喊出来,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哪怕此刻身处这空无一人、暴雨倾盆的大街上,也只能将所有的痛苦与无奈默默咽下,沉默的去承受这如泰山般负重的一切。
他的心中恨意翻涌,恨皇帝的机关算尽、步步紧逼,恨那些虚与委蛇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更恨自己如今这般的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谢氏蒙冤、双亲遭难。
可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他明明可以集结兵力,发动政变,一举灭盛,他有这个能力,可他却一直没有这么做过。
“阿泽,我们不反。”
这是谢钧泽母亲死去的前一晚抱着谢钧泽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的谢钧泽还未及冠,却已经是一个能够统率两军的小将军了,他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反,明明他们有能力,可以自己去做这个皇帝,而且他相信一定会比现在拥护的这个皇帝做得更好。
母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打的起,百姓打不起了,将士也打不起了。阿泽,我跟你阿父选错了人,不希望你再重蹈我们的覆辙。”
都说战场上的谢氏一族杀伐果断,就连骨子里流的血都是冷的,却不曾想过这对夫妻会为了这个时代上不可能平息的战乱,为了百姓能少经历一场流离失所,甘愿用自己的身躯去填这场深不见底的血场。
在谢钧泽的印象中,自己的母亲一直是一个聪于世人的女子。
她平日喜欢身着一袭绣着精致花纹的深紫色锦缎长裙,簪着一支镶有翡翠的金步摇。然而当换上一身戎装,发髻高高挽起时,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在战场上以一抵十也不成问题。而父亲则不同于其他的大将军,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高大魁梧,平日里总是一副闲适淡然的姿态陪伴在他的身旁。
只是那一夜过后,不论是那个温柔相伴的贵女,还是谆谆教诲的将军,都在一场平淡的告别后永远的离开了他,从此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