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段府有宴,那位赫氏族人并未多作停留,他眼见着无法从明月霁口中得知更多有关“高人”的消息,又闻外头的人给了信号,匆忙翻窗离去。
明月霁倚在窗边,一手抬窗看那道恣意潇洒的背影,等彻底见不到人,又抬头看了眼天色,约莫着如今应是戌时,才又把窗合上。
门外已燃起摇曳烛火,两道人影虚晃在门上,身姿挺立如松,守而八风不动,倒真有几分“连只苍蝇也不许进出”的意味。
明月霁从里敲了敲门,未得回应,却也不恼,平静问:“有吃的么?我饿了。”
室外寂然,只听得有风过簌簌。
明月霁低下眉,哪怕从外面看不见,也作出了一副虚弱之态:“听闻府内今夜设宴,怕是把我忘了,从下午一直没送过吃食过来,有些熬不住,还请两位大哥通融,帮我弄点吃的来。”
印在门上的影子似乎轻轻动了动,又好像没有,明月霁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外头有什么回应,便只能说:“告诉段芝蓉,我答应救她母亲了。”
这回她明确看到门外的人影转了转,而后响起几句听不真切的交谈声,再之后,外头一人离去,门上只留有一道黑影。
明月霁心中冷然,她才方放出话去,却不愿等,直接将门从内锁死,跟外头留守的另一个大汉说了句天色已晚要歇息,便真的就上床作歇。
她并不好眠,本就难睡,今日发生的事太多,这些事一道堆挤在心底,压得她更难安睡。但尽管如此,大约两炷香后门口传来人的说话声,明月霁不理不会,只在床上翻了个身。
“笃笃”是极为轻微的敲门声,没一会儿是段芝蓉故意放低了声的气音:“珠姑娘,你睡了吗?”
明月霁死活睡不着,睁开眼数床边轻幔上的细穗。
门又被敲了两下:“珠姑娘?”
“方才里头的人说要歇了,不过这个时间恐怕还睡不熟,若是家主真想立马见她,属下直接把门破了如何?”
是其中一个侍卫的声音,他们之前都没有在明月霁面前开过口,因此她分辨不出谁是谁,却能听出说话这人声音浑厚,吐息字字带气,应当实力不俗。
“不必。”
应该是刚从宴上下来,段芝蓉的声音透着股疲惫,还有些不明显的醉意,“今日晚宴来人不少,我丢下客人贸然离场已经不妥,待晚些时候再来,就是劳烦你们帮我守守,什么时候他醒了随时来跟我说。”
大概从未见过这样客气的雇主,侍卫有些受宠若惊:“都是属下该做的,哪里就劳烦了。”
段芝蓉没再说话,门外不多时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明月霁觉得没意思极了,也不再着耳去听外面的动静,她放松心神,不一会儿就真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总断断续续做着关及过往的梦,有时候一张张残破地沾着血腥的熟悉的脸从眼前晃过,转瞬地点变作风雨中的刑场,看热闹的摊贩们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笑,手里拿着臭鸡蛋烂叶,只等犯人押上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就会混着脏污的雨水挥砸而上。
面前的场景再次转移,仿佛转了一个圈变动到刑场上,一个头发散乱的少女被带了上来。
少女跪在刑台,麻木无神的双眼无意识在台下观望,视线触及到明月霁时,漆黑的眼神终于再现焦距。
她抬起被沉重镣铐铐住的手,将面上的发丝顺好,朝着明月霁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同时,背后大刀落下,刽子手表情狰狞,刀上酒滴顺着银光而下。
“——阿珠!”
明月霁自梦中惊醒,她额上覆汗,呼吸短促,抬眼见到床台陌生的布置,心神一滞,又往门处看了眼,恍觉天光大亮。
门口传来不明显的说话声,悉索难辨其音。明月霁手背试了试额头上的汗,起身下床走到门边听了一耳,借着半透明的门纸上透出的影子,约莫看出门外站了不骗人。
门左门右当然还是那两个侍卫,再往前点的走廊中间黑影下覆,其左右又站着人,明月霁看不真切,干脆两手一伸,把门打开。
今日晴光烈,门这么一开,立时扑来满面飘着尘埃的日光。
其光之盛,明月霁抬手遮眼,又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看清外头,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太师椅上已睡着的段芝蓉,又迅速转了回去。
“珠姑娘醒了!”
段芝蓉右侧一仆役面容惊喜,立马轻拍还在熟睡的段芝蓉,“家主,珠姑娘醒了!”
本在睡梦中的段芝蓉立马精神大振,她“簌”地一下站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薄毯因她这个动作滑落在地,段芝蓉仿佛没看见,踩着毯子走到明月霁面前,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珠姑娘,你终于醒了。”
明月霁却垂眼看被她弃如敝履踩在地上那张绣纹精美的薄毯,又抬眼看面前全然一新、再看不出任何先前微末之时的愤慨与悲伤的段芝蓉——昨日讨伐段暇等人时,她为掩人耳目还穿着厚重不合身的铠甲;再往前她一心只有为父母报仇的恨痛时,因穷困而衣衫尘灰,是真正的捉襟见肘。
——眼前这个穿着绣着金线的鹅粉色长裙、连在家里出行都有两个侍从左右随侍的少女,当真是她认识的那个段芝蓉吗?
心思收敛,明月霁无言收回目光,抿唇道:“把我的符纸还我。”
段芝蓉面色一滞,强笑着说:“你先治了我母亲,我就把你的符还你。”
“我无外功,也未从学过医术,若无那些符咒,令堂回天乏术。”
明月霁神色淡淡,她说这些时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掀了掀眼皮,就不做多余的动作。
段芝蓉也想起什么,虽然不愿,回忆起已趋近于疯癫的母亲,纠结许久,终于还是吩咐下人去拿符。
整个过程她人未动一动,只是可怜地看着明月霁,后者不为所动,目光短暂追随忙碌离去的侍从一眼,又迅速收了回来。
眼前却仿佛浮现大年初一那晚,气虚体弱的段芝蓉裹着并不厚实的氅衣,于冬夜中为双亲冤情奔走。
年节的夜晚街上行人稀疏,路无照明,孤毅的少女并不会武功,仅凭怀里一把刚开锋的剑就敢独身闯段府,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一夜之间就心安理得于段家财帛供奉的女子呢?
从前一心为自己求公道的少女,如今竟是毁了别人的公道。
想到昨日傍晚来段府时见到门前种种责罚的场景,明月霁心帘微动,不免唏嘘。
院中风口大,段芝蓉畏冷,提出进到房中等待;明月霁并未表态,于是前者一步一走入了屋内,有些局促地观察明月霁的表情:“这里你还住得惯么?”
“金枕玉席,山珍海食,没什么住不惯的。”
明月霁语无波澜,叫人听不出她是在夸在贬,“家主呢,可高枕无忧否?”
“……我还是希望你像从前那样叫我段姑娘。”段芝蓉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努力保持着某种不知缘由的宽宥,“或者,你叫我芝蓉也行。”
“恐怕不妥。”明月霁想也不想就回绝,“段家主是一家之主,身担巨责,怎可跟我一介平头百姓齐名?”
段芝蓉看上去有些着急:“但你从前都是这么叫的,我也很喜欢你这样叫,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明月霁依然不为所动:“在下从前叫的与在下一样,都是一介草民,既无实厚背景傍身,也无可仗之欺人之势,如此身份,在下才敢叫上一声‘段姑娘’。”
这个回答足够敷衍,段芝蓉不愿意被他这么糊弄过去,不满道:“如此身份是什么身份,我们从前不是朋友吗?”
如果不是朋友,她又为什么执着于帮自己扳倒段暇,帮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高位上呢?
段芝蓉几乎笃定能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了,却见明月霁神色自若:“不过一个相交较多、多说过几句话的陌路人罢了,没什么好值得记的。”
段芝蓉脸色一愣,还没发作,就听到她继续说:“当然,若比起段家主,那人也还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朋友’。”
段芝蓉神色不好,一直隐而未发的怒意终于按捺不住,手背上隐隐跳出青筋:“你都知道我要听什么,你就多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不行吗,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明月霁却抬起头,似乎不解她为何会这样说:“家主想让我说些什么?直接说就好了,反正已您如今之能,恐怕无人能阻挡你做想做的事。”
“珠蒙尘!”
段芝蓉彻底被她激怒,没控制住放大声量,不一会儿又颓然地败下阵来,只是说出的话仍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在,“你非要这样吗?”
明月霁仍旧装傻:“家主说的这样又是什么样?”
……
两双眼睛就这么撞到了一起,四目相对之间,仿佛有硝烟弥漫。
她们就这样陷入沉默,仿佛每一对多年未见不知如何叙旧的故友,可她们又很清楚地知道:她们的羁绊并没有所谓“故友”那样深厚。
明月霁说得对,他们只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的陌路人罢了。
气氛一时僵持,正相持不下之间,方才被支开的侍从跑了回来,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气喘吁吁地向段芝蓉邀功:“家主,珠姑娘的符纸……都找回来了。”
三次超级忙所以更超级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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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明月霁(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