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霁下轿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见到一幅人间炼狱的惨象。
十几个身着段府家丁服饰的小厮排作椅排,或跪或倒,面容凄哀,衣上染血,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
而在他们之前之后,又有同样明显是段府侍卫的人手持长鞭铁烙或其他刑具施以刑罚,行刑者无一不面露狠厉、咬牙切齿、满脸胀红,仿佛眼前受罪的人是世界上最歹毒的恶人,又仿佛曾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求致其死,只恨对方不能生不如死。
段暇与段彪的尸身也未收,就任由其二身上透着未干的血迹,长发覆面,曝尸于天下,因今日天热气暖,已渐渐有腐臭的味道从两人尸体传出,其他的人却似未闻未见,连个眼神都未曾给予。
……若是先前有人说段暇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怕谁也都不信的。
这还就是在段府的大门外,尚且无人管辖,无人理会,就算有邻住近旁的人对此情此状不满,也会因为段府的名号而装得目不能视。
明月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原本就不算明媚的心情越添沉重。她想要向其中行刑的侍从询问,后者见了她却只揖礼,至于要问什么,却是一字不肯回答了。
明月霁心头烦闷,只好依凭记忆走向主院,好在里头人多,下人们谁依旧不肯告知负重发生了何事,要为他只指如今段芝蓉所在之处,却是不难。
才刚到主院,下人还未来得及通传,明月霁立在院中,就见一碗滚烫的茶水从内飞出,直直摔碎在她的脚边。
“废物东西!这样的病也治不好,留你们还有什么用?”
使她熟悉的声音,语气却与原该与这声音匹配的大不相同。明月霁抿了抿唇,不顾飞溅的茶水打湿自己的衣摆,往内走去。
“段姑娘请我来?”
她只立在门边,未肯深进,“有什么事吗?”
“珠姑娘来了,请进请坐!”
段芝蓉一改方才的愤怒恼火,语气转得轻快,亲自迎了上来,“刚才情绪有些失控之处,让珠姑娘见笑了,姑娘别怪我。”
这态度转换倒是与褚淞吟一模一样,明月霁猜得出原因,却觉得无值说道。她不顾段芝蓉搭上来的手,微微往后一避,问:“有什么事直说便好,我还有事,恐怕不便久留。”
察觉到她的故意疏离,段芝蓉面色一僵,微微一愣:“我想……我想请你为我母亲看看。”
她叹了口气,以一种几乎强硬的姿态将明月霁拉进房中。
从房内往后深转,越过两三道屏风,屏风之间跪了不少人,从他们的服饰上来看,不难看出是郎中大夫一类的职业。
段芝蓉拉她前走的速度太快,快到明月霁的视线只堪堪够在他们身上停留两三息瞬便不得不重新转移,然后被踉跄着拉到床前,珠蒙尘分明见到床上躺了一位发丝凌乱掺白的中年妇女,妇女昏迷不醒,眉头紧皱,不时在梦中发出害怕的呓声,看上去可怜极了。
明月霁端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问:“这就是你娘亲?”
段芝蓉点头,双目含泪:“他被段暇藏于暗室之中,折磨得不成人样,除非是你提醒,只怕我永远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被关在那样一个地方。”
“如今人救出来便好。”听她说得可怜,明月霁叹了口气,“他自从被救出来便一直昏迷不醒吗?”
“刚被发现的时候还是醒着的,我不知道想那老贼对她做了什么,一见到人就怕得很,与人争执之下竟然直接就晕了过去……珠姑娘,我如今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我帮不得你。”明月霁道,“令堂是心病,我非医者,就算想帮忙也无能为力。”
“怎么会呢?”段芝蓉不肯轻易放他离开,连忙抢话,“你当时既然能从赫什裕那样神志不清的人身上得到那块足以提做关键证据的玉佩,自然有你的办法,我知自己身微学浅了些,入不了珠姑娘的眼,但只要你肯救我的母亲,往后无论做牛做马?还是有什么其他要求,我定竭能做到。”
这话说得动听,极有吸引力,明月霁却不为所动,摇头道:“令堂与赫什裕的状况并不完全相同,我只通符术,不通医道,如今就算有心也是无力,段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明月霁颇为可惜地又看了一眼床上只有进出气的女人,转身就要离开。
却不曾想一把长剑忽然从身后刺出,段芝蓉弯腰苦笑,面上竟隐约现出绝望:“连你也不帮我,你也瞧不起我,觉得我不配成为段家的家主吗?!”
这话问得莫名,明月霁低眼看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寒芒,心头渐渐发冷。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话,明明只是身形纤弱的女子,却偏偏讲出了雷霆万钧的气势。
段芝蓉也远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势,她虽然将刀架在了明月霁脖子上,手却拿不稳,边哭边喊道:“不要怪我,珠姑娘,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娘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如果她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你不要怪我。”
“她死了,你便不知道该怎么活?”
大概是觉得好笑,明明这样危急的情事,明月霁竟然真的也笑出了声,“那此前她被段暇关在暗室里那些年月、你以为她早已命丧黄泉的那些年月,你又是怎么撑过来的?那时你以为她已身陨,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那时我不知母亲还活着,如今见到了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段芝蓉深吸了口气,拿着剑的手越发颤抖,“珠姑娘……求你了,再帮我这最后一回吧,你是好人,你再帮我这一次,可以吗?”
“我帮你?你倒是有人帮,那我问你,如今被压在段府之外任人欺辱的那些普通人又有谁帮?”
“你竟是在心疼他们不成?”
段芝蓉似乎觉得不可理喻,眼睛都睁大不少,“你心疼他们?你忘了先前段暇是如何叫他们在郊外围困我们的?你忘了年初一那天晚上,你我本欲夜闯段府,又是被谁拦着?他们这些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如今不过想还自己一个公道,你竟要说我是错的吗!”
明月霁眉头低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无论如何,他们只是听令行事,你就算要清算,也不该算到他们头上。”
“那他们先前欺我辱我的那些事便都算了吗?”段芝蓉咬着牙,神情狠厉,“这不公平,恶人就该付出代价!食君之禄奉君之事,他们不仅在段暇那拿了好处,还在段暇将要倒台时不理不会不闻不问,这样不忠不义的人,我留着他们的命又有何用?”
明月霁完全听不进她说的,只是冷笑:“段彪倒是有情有义,且从一而终,你便放过他了吗?如今他曝尸于外,凡所过路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的惨状,你既然恨旁人无情无义,那像段彪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你又给了多少厚待?”
“段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她执意与自己唱反调,段芝蓉越发激动,“他跟牧崇之都是段暇的怅鬼,他竟然这么舍不得段暇,非要一条路走到底,我成全了他也没什么。段暇不是对他恩深义重吗?好,我便让旁人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我这是在成全他,你又凭什么说我不好!”
明月霁并不言语。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段芝蓉说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下,“你前面帮了我这么多,如今只是叫你救救人就不愿意了,你也觉得我先前一介孤女,不配接手段家是不是!”
明月霁皱眉:“我没这么想。”
她若真是这么觉得的,当日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帮段芝蓉,甚至用了替身符深入段家谋取情报,她已做到这个地步,也怎么都想不明白段芝蓉是如何说出这个“不配”来的。
而今之所以不帮,仅仅因为这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明月霁不是医者,治不了病救不了人,仅此而已。
若她真是全知全能,当日便也该救下赫什裕,而不是放任着人死去。
明月霁一片赤忱,段芝蓉却不这么想。她略微一怔,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朝外大喊:“来人!”
立马有侍卫装扮的人提剑走入,他们目光不善,只有在看向段芝蓉时才带有尊敬。
拱手问:“家主,怎么了?”
“将珠姑娘身上的符纸都搜出来。”
段芝蓉玩弄着挂在腰间的家主印,转过身去,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并不敢去看明月霁。
“然后送她去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