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酒都没下肚,白公子的脸上已挂着两片绯红,收起折扇,用扇子尖儿隔着少白戳了戳绸桑,一脸坏笑问了句:“怎的?我这小兄弟何时成了你的跟班?你可是问过浊姬了?莫到时候那个厉害娘子将你的皮扒了,做个兽皮围脖刚刚好,既保暖又漂亮,恐怕全北禺再也找不到如此珍贵的皮草,简直发财了发财了……”
眼瞧着是喝多了,身子坐在凳子上微微晃着,正在兴头上,说起话来倒是不顾面子只管风流。
少白先前知道绸桑跟这白公子有交情,却不知道已到了如此亲密的程度,她左右挨个儿瞧了瞧,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是哪呢?
绸桑指尖轻点盘中糕点,驱动着如花般好生精致的栗子糕飞至白公子的嘴巴里,那栗子糕虽好吃却实在有些噎人,“怎么会呢?”绸桑一手拄着脑袋斜着身子微憩,一双笑眼叫人瞧了心动。
轻轻勾了勾手指,酒坛子也跟着飞到了白公子面前斟上一满碗米酒,这才缓缓开了口,“今日大喜,白公子可不好妄言杀伐,绸桑胆子小得很,莫吓出了毛病才是真的。”
白公子半碗酒灌下肚子,还捋顺着那块卡在嗓子眼里的栗子糕往下咽,人家都是一点点吃,谁像他一口一块儿,好人也得噎死,差点儿翻了白眼,且等着缓过来,倒也不生气,对着绸桑故意抱怨了句:“说也不许说,小气鬼。”
少白一路上都觉得不太对劲,坐在两人中间有些回过味了,原还捧着块糕点看戏般啃着,忽而转头望向绸桑,收敛起龇着的大牙,变脸比翻书还快,“你等一下,你不是说早上买酒是给白公子吗?他现在来了,还用你买酒给他尝?”
绸桑还没说话,倒是白公子先扯过少白的手,“他当真如此说的?算这破落户还有些良心。”说这话时一脸得意,也不知在美什么。
“破落户?”少白现下是个没立场的,你一句他一句早被说得晕头转向,也跟着转头望向绸桑。
“莫听他的,他一个亡赖子哪里晓得我们的事。”绸桑一巴掌打在白公子手背上,不留情面直打得啪啪响,被打的地方眨眼间已经变红,又紧贴上与少白说起了悄悄话,所谓悄悄完全是做给白公子看的,旁常日子里这两人相互折损对方的德行,已不是稀奇事。
“我们先不聊破落户和亡赖子,先聊一聊你骗我这件事。”少白环抱在胸前,瞪着绸桑,心里暗自打定主意,再也不能任他牵着鼻子跑。
绸桑扯着少白的衣袍,隔着位置向白公子投去片刻灼灼目光又急急收了回来,笑意愈浓,缓声应答:“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来,这里的人我都不相熟,本就怕生,免不了说不上几句话显得尴尬,至于白公子,我也是不知道他会来的,这应算不上是骗,你就当陪我凑这热闹,好不好……”
在众人心中绸桑一肚子坏水,是个阴险却又怯懦贫贱的人,赖皮亦或示弱都已是见怪不怪,但如此肆无忌惮倒是值得琢磨。
这一番听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不仅入了少白的耳,也一字不落被白公子听了去,他暗自嘀咕一句:“这也行?!”随即捏着尖细嗓子,摇头晃脑瘪嘴学话道:“只是想让你陪我,我怕生,好不好……”余音还未散去,他一抬头便瞧见绸桑双眼笑得只剩下一条缝,慌忙摇了摇扇子,咽了咽口水,将嘴皮子抿得紧紧,不再吭声。
酒喝得人暖心暖身,不消片刻白公子的额前竟已挂着莹莹汗珠,灯火之下将其衬得肌肤亮晶晶,从凳子上站起身时左摇右摆,在少白耳后哗啦一声抖开折扇,吓得她一哆嗦,嘴里冒出“诶呦喂!”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搀扶。
“小兄弟尽管放心,我还不至于半斤酒下肚就找不着北。”摇晃着往前行了两步,差点被凳子绊倒,他纵使不是君子可也穿得人模狗样,在众人面前摔个狗吃屎可是不好看的,侧身行过将身边端着托盘的小厮撞了一个趔趄,就要扑倒在少白的怀中,急急被绸桑站起拦下。
一手拖着白公子的臂膀,绸桑笑意盈盈,“饮得有些多了,白公子莫要人前失态,嗯?”
“抱歉,不胜酒力,实在冒昧,还是去院子里醒醒酒,省得惹乱子。”白公子抱拳行礼微微颔首,所谓歉意没瞧见几分,倒是能瞧见他拿余光瞥着台子上弹琴的漂亮女娘,说是厚颜无耻之徒也不为过。
日头落地余晖散去,前院忙忙碌碌,后院却是颇为清净,许是没工夫顾暇,便是连侍奉的小厮也瞧不见几个,北禺人喜酒,竹记老板算是肃辛叫得出名号的有钱人,层层叠叠的青瓦房子空空荡荡,院子几进几出,后院假山苍松水渠俱全,与前院拿来摆上几十桌吵闹宴席相比仿佛就是两个世界。
白公子离席没多久,绸桑也寻了个借口方便,跨过圆形拱门,他压根就没去茅厕里找,不用脑子也知道想找的人不会在那里,站在树下昂头笑着,果不其然参天树上一抹紫,落叶潇潇,有许多累积在那一袭紫色衣袍之上,华贵之中平添几分萧索。
白公子合着眼,扇子平铺着悬停在他面前,即使落叶也落不到脸上去,秋风乍起,随着绸桑驻足树下,空气中挟着阵阵檀木香气,呼吸之间便知道是何人来了。
“酒铺的小娘子配点心铺的公子,总也算是个良配,还是我牵的线,我这才寻到了一生中觉着更为有趣的事,肃辛城里谁家有女儿、谁家有儿子我最是门儿清,做媒,简直不要太适合我。”白公子背靠树干,翘着二郎腿休憩着,侧头瞥了瞥树下笑眯眯的绸桑,紧接着又补充一句:“自己牵线儿,还能亲眼瞧见人家结婚生子,比看本子凭空想象强得多。”
一语落地,白公子伸手一招,折扇乖乖回到他手里去了,几番摇扇下来,在树上翻了个身,浑然不在意这话说出来是不是显得自己没出息,左的也没将自己视作什么好人,说得好听叫花花公子,反正是个流氓胚子,北禺没世家这个概念,算来只是富商,要什么脸面?
“白公子是打算改行了?拉媒牵线,不卖东西改卖人了?”绸桑笑谈,抬手轻捻,再见之时两指之间夹着两片槐树叶,伸手挥去,叶子若蝴蝶一般逆风向上,绕着白公子打着旋飞舞。
“卖人这话可是说不得,莫叫浊姬听了去,她最是恨那些贩卖妖奴的贩子,非要将我的筋抽出来当晾衣绳不可……”指尖划过一丛叶子,偶有白色槐花持着些许娇羞躲在绿叶之中,白公子将方才那只蝶引到花中去,本可以催得这一树香气宜人,他却没有那样做。
“若我执意要你做个卖人的生意呢?”眨眼工夫此间风停树静,连落叶也悬停在半空之中不再飘落,青色袍子不再被扬起,脸面上笑意也凝住,如此便知道绸桑此时已不是在开玩笑。
青光一闪树下人影消失,白公子倒是安逸躺在树杈子上等着,如他料想的一般,绸桑再出现时双手交叉站在近处另一根粗壮树枝之上,整棵树已被下了法术结界,无论他们谈论什么都不会被外人听见。
“卖人的生意?卖谁?卖到哪里去?”白公子瞥着眸子冒出一丝讶异,临了还补上一句:“你莫多想,我虽是见钱眼开的主儿,现下也只是好奇罢了,卖东西我成,卖命……”他笑着摇头浅笑未接着说下去。
“卖……”绸桑轻勾嘴角,现如今好似有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被无形的手推着。而眼前这位白公子竟好似忘却前尘,曾经之事一律不打算重提,绸桑瞧着微微一愣。
细数往事,日日夜夜在心里磋磨,绸桑垂眸笑了笑,“卖一个人,一个南邵之人,你觉得如何?”
白公子刻意用扇子遮住整张脸,好似如此便与世隔绝,先前是故意演出醉酒窘态,实则耳聪目明,狭着些许懒散,“神入晓梦时时醉,良辰美景不过刹那,有道是白驹过隙,唯美人与美酒不可辜负,自是……等一下,这干我屁事?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哦,他一句卖人,难不成我还真舍命陪君子不可?你还是叫那位收敛了心思。”
绸桑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此刻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掩面窃笑不止,身子跟着颤,颤得连树枝也摇晃起来,“ 这话怎叫你说的好像你一句记不得就当真不存在了似的。”
直笑得白公子收了扇子认真望着他,绸桑这才在面上露出一丝虚假歉意,“你的就是你的,即便是不想要,人家却未必会这样认为,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日思夜想也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想必只有南邵老三彻底从这世上消失……”白公子一手持扇,缓慢规律敲打着自己的掌心,此时他已坐起了身。
昏暗之中影影重重,一双青绿眸子在夜里如夜明珠一般,绸桑半隐在槐叶之中笑意妖媚。
白公子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望着绸桑出了神,好一会儿才又若方才那般镇定自若,“你是在提醒我北禺之谋划?”
“怎么不是呢?”绸桑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的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