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第33章 第 33 章

绸桑用无为挑开门帘，走出房间时已经是四更天，医馆大门尚还敞着，只不过前堂已没什么人，只有镜婆站在门前就着如流水般的月光赏着月亮，街对面的一排房子早已熄灯熄火，一片漆黑中夹着几处青石板被银辉打得雪亮。

他紧裹着衣袍穿过一张张木桌，一双手交互插在袖子里，连无为也一道藏进了袖筒，镜婆回头望着绸桑，“连我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甘情愿付出，实在稀奇。”

两人沐浴在月光之中，镜婆面目苍老，眉眼之间吐露着一丝清冷气质。

倘若这次不是为了少白，绸桑除了偶尔送些采摘得来的草药，平常极少踏入难自渡。

“她救过我，这个答案您可还满意？”他堆着一脸笑意，微微欠了欠身。

“不甚满意。”镜婆冷冷回答，“你还不至于沦落到要被一个资历尚浅的鸟妖搭救。”

“那可未必。”绸桑笑答，“谁叫我有恩必报呢？即便只有芝麻大点儿。”

路边翘头燕尾檐上挂着几串铜铃，被风摇得叮当作响，每一串都被九离施了一丝灵力，平时用来传递消息，两人听见之后皆目光望向铜铃，反应却是大不相同。

镜婆不晓得郊外的事，更被绸桑张口闭口故弄玄虚绕得云里雾里，“九离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他闹得是……”绸桑表情好似表达自己说的都是玩笑话，随便爱信不信。

便是有这般魔力，无论开口言明是真是假，总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真有假，有假有真，这正是镜婆厌烦他的原因之一，“呸呸呸，首领的意思是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而且里头的人死不得。”

“死不得？这世间还有人死不得？”镜婆早先说过，自己学医只是机缘巧合，与仁心无关，心中更是无大爱，医者不是无所不能，有些病别说是妖，就是真神来了也难救，故此别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有的医者被病患提着东西来感谢，这是对医术认可，大抵心里乐开了花，她却是偏不，只会冷冷淡淡对来痊愈的病患回上一句:“我救你，你却拿着东西来害我，这是恩将仇报来了？！”

仅是一句话，不由分说就将人撵了出去，不知情还以为结下什么仇怨，可下次再来看病之时镜婆仍会一脸平静接诊，并不会因此给人家穿小鞋。

都知晓她性情古怪，无论是骂她也好、夸她也罢，总之她是连眸子也懒得抬一抬，更何况是辩驳论判，说出这般冷血的话也不奇怪。

“活则北禺安，死则北禺乱，您说死得死不得？”绸桑的声音伴着铜铃回荡在无人的长街之上，眼眸中闪过一丝认真，可谓前所未有，却也如瑟瑟落叶零落风中消散于漫长秋日，他那一刻神采亦是如此，语顿不过眨眼功夫，嬉笑着说:“开玩笑的，我也是猜测而已，无知之人说所说之话做不得数。”

“你真的是……”镜婆看不惯绸桑的原因正在此，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破天荒多问了他一句:“不为钱、不为名、不为权，你来北禺为了什么？只是心安理得混日子？”

“有何不可呢？有些话怎能一两句就说得清楚呢?我如今似个瞎子骑着瞎马立在雾中，没什么打算，等待的不过是有朝一日浓雾散去，花能再开罢了，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就这么蹉跎着岁月，不也很好吗？”绸桑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样子，左的自己个儿在一众人心中早已毫无形象可言。

听完了绸桑的话，最后悔的还是镜婆，真是闲得慌，果然不能去管不该自己管的事儿，“真是没救了，多余问你。”随即看都不看就回头关了医馆大门，连门闩都一并上了。

只剩绸桑一个人，站在青石板路街巷内，望着紧闭的大门笑而不语，这不是话别，简直是在撵人家走。

归巢雪白身姿划破夜空，从高远之处骤然下降，似夏日里一道闪电般迅速，鸟喙衔着一封信送到绸桑的手里，转瞬又煽动翅膀消失。

直待那封密信在夜里**燃烧，火光忽明忽暗映在绸桑脸上，他微微勾着薄唇慢慢露出笑容。

大雪下了快两尺深，仍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时不时耳边嘎巴一声清脆，树枝已被漫天鹅毛压得低垂，苦苦支撑了大半夜，终于绝了再瞧一眼明个儿日头的念想，紧接着积雪噼里啪啦落下，看似鹅毛般的白雪实则早已成了冰，被冻得梆硬。

也不知是怎的了，这山里的鸟兽慌张乱窜了一阵儿，黄昏之前便已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山顶上的一条黑龙，夹着冰凌的大雪和呼啸的山风陪着它。

黑龙浑身是伤，伤口上覆着雪与泥的混合物，瞧起来狼狈不堪，它见过四散逃窜的野兽们双眸之中满溢惊恐，想来这大抵是什么末世之兆吧？

可身上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黑龙半眯着眼，满心也只剩下认命二字，将周身一切尽揽入眼底，再看一看这个熟悉的地方，张开嘴含入一口地上的雪，想来也是情感作祟，它竟在这口雪里尝出熟悉，连鼻息里呵出的冷气都有股独特的味道，能令它感到安心，好似连身上的伤痛也减轻了几分。

山林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狼嚎之声，已经隔了很远，那叫声不再清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入耳，黑龙一口口咽着地上的雪，余光瞥见漆黑遥远的天空一阵火光由小到大，带着轰隆巨响正向着自己砸来，黑龙闭起了双眼。

“朔月……”

“去有雪的地方！我带你回家……”

少白躺在床上，腿凭空蹬踏两下，梦中的恐怖场景代入了现实，窗前的灯笼火苗在罩子里闪烁几下，哪怕是再昏黄微弱的光线打在她额前仍能瞧见豆大的汗珠晶莹剔透。

在梦里陷入一片混沌，这场景比肃辛城里说书人说的还要精彩，经常梦到雪山上的黑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兴许是传说故事听得多了才投入梦中，本以为梦到这里就会结束，却在眨眼之间冬雪消失，转而是满山遍野绿树红花。

许是因为身处梦中，所以瞧得不那样真切，就好像被浓雾蒙住了双眼，身子跌跌撞撞，只能试探着往前走，一脚踏错不知是掉进什么地方，乍一瞧觉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坑洞，但周身无不有凛冽的风吹过。

那一场暗无天日的混沌下坠好似没有尽头，亦被永无止息的恐惧包裹着送往未知之中，少白低头瞧不见自己的身子，但就是觉得那就是她，直到全身被寒冷裹挟，强撑着定睛瞧见满眼雪白，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就像是冬日里在江河湖海凿开厚厚冰层，打上一个洞，然后整个人跳下去。

她以为这便是结束，可实际上却只是开始，耳边是歇斯底里的人声，是哭嚎不止的怪物，是难以名状的痛苦，哪怕是在梦里，情绪与思维都懈怠，仍能被一声声悲鸣撼动，少白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中不仅仅是沉重，还回荡着一股子绝望，如亡灵游离，在心底深处留下逃不掉的恐惧与寒意，她想挣脱这一场梦境，可无论如何反抗都是徒劳。

梦里，她好似见得那冰冷的潮水汹涌吞噬着一切，包括那个随着自己一并堕入深渊紧紧拥抱着的一抹雪白，每当一股浪潮袭来，便被侵蚀一次皮肉，那抹雪白最初还闪耀着亮眼光泽，而今却是残破不堪伴着声声哀嚎。

“朔月……”

“我有些想你，就像是大雁明知道来年春天还会回家，可它从飞走那一刻开始就在为回家做准备，我明知道很快我们就能见面，可自分离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归来时应该以何种面貌见你。”

少白呛了一大口气，仓促睁开眼，想要在床上找些什么紧紧抓在手心里，胳膊左右乱划拉了一阵，也确实抓住了一双冰凉的手。

眼前之人头顶上戴着宽大的斗篷帽子，多余的黑布遮住了半张脸，只有一双恰如十冬腊月冰封千里沁着寒意的眸子映着微弱的烛火，倘若不是两缕白发不听话垂下来，而今这轻易便能隐匿于暗夜之中的人兴许很难让人发现他的身份。

白毛怪裹着一身黑色斗篷出现在这个紧掩着窗的房间里，他进来时悄无声息，这屋里的暖意似乎少了许多，大抵是趁他进来时偷偷溜走的吧？

他的手苍白而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如密织的蜘蛛网很是好认，少白一睁眼便瞧见他弓着腰离自己很近，心中惊恐很快便被赶走了，紧紧握着白毛怪的手不愿撒开，就好似在梦里深渊，万中无一的概率抓住一根救命绳索。

“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少白从被窝里刚出来，浑身上下都暖得微微发红，白毛怪的那双手是这夜里最冷的存在，可比冬日冰雪。

将他的一双手合掌护在自己手心里，紧接着掌心散着微弱荧光，少白本想着如此能暖一些，谁知道她刚恢复的那一丁点儿灵力还不如一丝烛火，很快就湮灭在夜里，有那么点儿沮丧，垂下头之际，这屋子里沮丧的人不只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