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立马切换成战斗模式,小腿有力地绷紧,腰间剑出,提于手上。
一时间,他脑海中问候过那老御医的数代祖宗,又懊悔自己轻信于人,乱糟糟地挥之不去。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将右耳贴上,仔细听房内的动静。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平稳的呼吸。
陆机内心稍定,而后警铃大作——只有一个呼吸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顾不得许多了,抬脚便踹上门。门在一年之中受到了两次粉身碎骨般的打击,哀怨地“吱”了一声。
可出乎预料的是,门并没有锁。陆机抬手挡住因用力过大反弹回来的房门,一边提腿便迈进房间。房间内灯火通明,贾仪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没有动过一般。那老人,坐在椅子上,埋头伏于贾仪身旁,也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陆机内心揪紧,不敢想床上和床下,谁才是具尸体。他将手中剑从正着拿变为倒提,急急上前一步,伸出食指叹贾仪的鼻息。
微微的热气喷在了陆机的手指上,陆机快从嗓子蹦出去的心才稍安。又摸了脉搏,低头听了心跳,直到感受到各项体征都正常,陆机才真正把悬着的心放下。
这个时候,陆机再转头看向伏着看不清脸的老人。既然贾仪还活着,那么眼前这位显然就不是活的了。陆机沉默,他检查过贾仪身体的上上下下,纱布换了,药也上了,连身体上最轻的淤青都敷了膏。说明老人是在处理完一切之后走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而自己,陆机脑海中突然响起安成的声音:“你……能不能,留他一条性命。”陆机失笑,既笑自己低估了别人,也笑自己高估了自己。你明明就是一个自私的混蛋,为了自己爱的人,就可以牺牲其他人的性命吗?何况是有救命之恩的恩人!在门口的所有谩骂,如今都变成愧疚的枷锁,让陆机喘不过气来。
门外金乌已经露头,仿佛要与昨晚昏沉的月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射出万道霞光,将平遥街上无主的白灯笼照的金光熠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世事无常,今是昨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有再多的时间留给陆机慢慢伤感。贾仪还在昏睡,陆机也没有叫醒他的打算。他怀着一种虔诚而恭敬的心情,将还没冷透的老者尸身抱起,借着最后留有阴暗的时间,送回了平遥街默默无闻的小房子里。
或许马上,或许还要过一会,会有人发现在某年某月某日,那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不知名的某某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他坚守一生的承诺。
陆机手里捏着一封信,信是他抬起老人手臂时在他身下发现的,信上没有署名,信很旧了,字在岁月的磨损之下显得模糊不清。里面的内容很简单,轻描淡写地写过了他的生平,仿佛将身为鸿毛的自觉发挥到极致。
“自古之医者,对症方能下药。对症下药,若射之有的也。或百步之外,或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射之。先王太后有女尚总角,踬于水,故得风寒之症。臣以麻黄、荆芥、苏叶医之,数日不治,旬月而亡。臣以故获罪,幸得贵人相助,以其女为人所害告,非我之罪。是以臣夙夜难眠,当是时,若以柴胡、黄岑理气,半夏、桔梗宁心,安有性命之攸哉?”
接下来的字与上文都不同,笔迹虽然相同,但显然是新写上的。陆机估计时辰,大概就是在他单独在病房的那一段时间里写的,字迹略显仓促,但一笔一划,足见真诚。
“医者心至诚,故亦望人心向明,无有所瞒。王孙身虽负杀气,然有至纯之心,非在下一人之功。”
下面是一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笔迹与上文相比,少了一些轻松,多了一些慎重和祝福。
陆机的手从信纸上划过,沙沙的,很舒服。他想笑,明明像个前辈一般老气横秋地教育自己,言语中却处处透着死志。
“真是矛盾的人啊。”陆机感叹,眼角却被信尾的七个字刺痛了一下。“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是老人的绝笔,这个人在生命的尽头,也没忘了自己这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陆机突然感到一阵荣幸,但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等陆机回到客栈,贾仪正是幽幽转醒的时候。陆机以为是自己进门的声响打扰到了他休息,赶忙敛了泪水,忙不迭地跑过去伺候病患起床。
贾仪感觉梦做的好长,身子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湿一会干的,躺着很不舒服,眼下醒了,自然不想再待在床上了。谁知一双大手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按回床上,贾仪挣扎几下都不能摆脱,只好用唯一能动的眼睛瞪着陆机。
陆机还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但手上劲却未曾减轻半分:“你多休息,再睡会,现在还早。别怕,我在。”
贾仪不知道陆机是以一种什么心理状态,说出后面那句话的,什么叫“别怕,我在”,难道自己就像个五六岁怕黑的小小孩吗?贾仪退一步越想越气,但架不住自己大伤未愈,反抗不了身强体壮的陆机,只能不认命地找话题移开陆机的视线:“我怎么在这里的?”
陆机觉得他大病初愈还是少管的闲心好,没把中间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讲给他听,一笔带过:“你受伤之后我只好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再去请人来救你。喏,前脚刚走。”
贾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像是信了。伤口还没愈合,与陆机这一番折腾也算耗尽了力气,现在突然感觉又想睡了,呜呜地往被窝里钻。陆机立马从善如流地帮他理好被子,身子趴在床沿,看着贾仪在门缝里越撒越多的阳光里沉沉睡去,顿感心情也好了不少。
平京,西南角。
突然的大火,给本就动荡的坊市更是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各大世家也没有任何动静,好像这场火灾与他们毫无瓜葛。
“圣上,臣等失职,未能将陆机二人击杀,罪该万死。”
小皇帝一个人坐在高堂上,闻言神色惋惜。
“本来死了最好,现在好了,连朋友也当不成咯。”小皇帝的语气中却听出一点幸灾乐祸来,“正好,传信给赵谦敬那个匹夫,就说人找着了,但没抓着。赔款减半估计不太可能,让崔家那孩子和他谈,先把彭城要回来。”
与此同时,相似的场景也发生在各大世家京城的宅邸中。
“陆机跑了?”桓冲的嗓音陡然拔高,“你是说,我们五大族,再加上小皇帝的人,拿不下那两条丧家之犬?”
他很愤怒,全然忘记了数天前,自己才是那条“丧家”的犬。
掌柜和跑堂的小厮不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只知道那天公主回去后,也没再来找麻烦。便把陆机他们当再生父母一般供着。只是太阳已上中天,遥遥看着人间,小厮才揣着颤抖的心,敲上了两人的房门。
贾仪睡的浅,元气还未恢复,眼睛半睁不睁,瞅着陆机让他去应门。陆机看着贾仪,好像整个人沐浴在初春的和风里,再也提不起离开被子的力气了。
“有什么事吗?”陆机也学着贾仪,缩在被子里,冲着门喊。
小厮怕自己平白扰人清梦,赶忙说:“不敢不敢,只是来问问客官有什么需要的。”
陆机靠着枕头,思索二三,还是开口:“打一盆热水,送二三小菜,再去布店扯一身干净衣服来,和房钱一起结给你。”
“好嘞!”小厮欢欢喜喜地应声走了。别说陆机给钱,就算是免费估计掌柜的也愿意啊。
送走了小厮,贾仪也醒的差不多了,哼哼唧唧地想爬起来,却又被陆机按回床上。
“我先看看伤口。”陆机也不等贾仪拒绝,翻身下床,就要去拉贾仪的衣服。
“不……不,等下!”贾仪顿感自己的脸颊灼热起来,将被子提到胸口,奈何动作太大,一不小心抽到了伤口,嘶一声就从唇缝里跑了出来。
陆机见贾仪疼,反而不敢上前了,在原地束手束脚地站着,眼睛却未曾从贾仪身上离开。
等身体的症状消退以后,贾仪才慢慢缓过劲来,把衣服撩起,将自己缠满纱布的小腹,展示给陆机看。
瘦了。
这是陆机的第一反应,他犹记得他们在无数个日夜里,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他也不是第一次,想在贾仪不设防的睡颜下,环抱他的身体。
他们又回到了一张床上,但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无法磨灭地刻在了骨子里,然后一辈子就洗不掉了。
“痊愈的尚可。”陆机眼看着贾仪的脸又泛起一阵薄红,终于开口说了话:“只是这些天你还是不能下床,就乖乖在床上躺着。”
“不成!”
这怎么可以?贾仪才不能接受这种像死鱼一样的生活,他发表着抗议:“我躺在床上,你喂我吃饭吗?”
本意是想表达自己不是残废,但到陆机耳朵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也……行?”陆机呆呆地看着呆呆的贾仪,在他越来越恼怒的眼神中,品尝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
“我可是你师兄,是要照顾你一辈子的。”陆机坦荡荡地说。
窗外的玉兰,在不为人知处,正悄然开放。
1.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出自《论语·微子》。
2.老御医的遗书:改编自宋代叶适的《水心别集》。
3.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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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