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一样迷茫。从小到大,他都是听别人的话。
父亲叫他学武,那就学武;沐华年叫他保护贾仪,那就保护贾仪,就像沐华年保卫京城一样,尽心尽责;包括昨天,贾仪让他出来打听消息,他也毫不犹豫地出来了。
这么多年,陆机总是把每个交付给他的命令,完成的滴水不漏,就算是最严苛的父亲也逐渐挑不出他的错。唯一出格的事,可能就是对某个人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但现在,没有谁再能对他发号施令了,他也找不到人去复命了。
与他一墙之隔的沐府里鸦雀无声,锦衣卫肃穆地把守着各个要道。大街上稀稀拉拉围观的群众三三两两地嘀咕,陆机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嘴里会说出怎样恶毒的话语。
陆机害怕被巡逻的士兵认出来,将伪装的斗篷裹的更紧一点,往旁边靠一靠,操起老家的口音,对旁边正侃侃而谈的路人问:“大兄弟欸,这个宅子里发生甚嘛事了,好多大头兵欸!”
正滔滔不绝的人被打断了话头,面色顿时不愉起来,但看到陆机的打扮和声音,于是他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好观众,还是感到天然的高兴的,调转话头就讲了起来:
“我看你外地刚来不知道啊,这个国公府啊,里面住的你知道是谁吧?是沐大家主啊,他手底下有百万禁军啊。要不是当今圣上英明,早早识破了他的诡计,昨天晚上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定今儿个他们就要造反了。你说说,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诶,你别走,你去哪儿啊?要不要向导,我价钱很公道的……”
陆机等不及他磨磨蹭蹭地把话说完,他已经从他话里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头也不回地朝人群外走去。虽然那人话里三句话有两句是空穴来风,但大概事情已经知道了。
走到一条小巷深处,四周无人,陆机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他靠在墙角堆出来的砖墙上,将头埋进了两膝之间。但可笑的是,他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父亲的话还萦绕耳边:“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沐老哥救了我的性命,我便把我这条命还回去,天经地义!我告诉你,没有沐华年,就没有你老子,更不可能有你这个小兔崽子!”
陆机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又被脚边的砖块绊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身子。天下之大,却没有给他容身之处。
陆机兜兜转转,又转回了清明门,看着熟悉的街景,沐府的事情好像并不能影响百姓的生活。
往事再次涌上心头,眼前好像出现奇怪的一幕,稚气未脱的贾仪,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着他在一家典当行的门口朝他挥手,然后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的枇杷叶落了。”陆机想伸手去抓,但攥在手中的只有空气。陆机甩甩头,幻境消失,但梦中的典当行却依然矗立在眼前。
陆机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全无希望。
在离陆机所在典当行大概四五条街的暖香阁里,赵谦敬却在享受着莺歌燕舞。对外的解释就是——沐家的案件让圣上寒心,出宫来平复心情。
赵谦敬当然知道这都是一派胡言,他现在心情很好。他看着手里的酒杯,微笑着对着身后的人说道:“我许下的承诺不会食言,让大将军放心。”
在身后不远处,一个浑身用黑衣包裹的人单膝跪地,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沉声回答赵王:“希望如此。”
赵王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举起手中的杯子,看着仅剩的酒在杯中晃荡,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宫中盛传这里的玉液又香又润,可称独步天下。但朕今天一品,也不过如此。”
说着,转身面对地上的黑衣男子,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张扬:“沐家也一样。出事之前,谁都以为他们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如今呢?煌煌沐家,区区五日便尸骨无存,可见也不过如此。”
跪在地上的男子不发一言,赵谦敬有点扫兴地撇撇嘴,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这些话和你说,你也听不懂,和你主子谈可能还有点意思,滚吧。”
宰相府前,管家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难缠。眼前这个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坚持要进府去找宰相大人,不仅不递名帖,还不说见面原因,给管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进去通报。
管家被缠的烦了,想把这个叫花子打出去,但谁知叫花子不仅皮糙肉厚,力气也不是一般的大,两个侍卫拿着棍棒都拦不住他——不用说,这个叫花子模样的正是陆机。
就在管家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道声音救了他。
“吏部尚书到!”
管家再顾不得和陆机扯皮,立马换了副笑脸,迎上吏部尚书苏世康的车架。
苏世康今天来宰相府其实没什么事,宰相李平李氏和苏氏历代交好,遇上沐家这档子大事,正要来商讨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空出来的位子该谁来填等等事情。
苏世康听着车外吵闹,问管家:“宰相府门口居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肆喧哗?”
管家忙不迭地解释道:“一个不长眼睛的叫花子,非要见李大人,小的也没办法。”
管家本想搪塞过去,没想到苏世康却起了兴趣:“哦?还有这种人,让我先看看。”
管家现在想把自己多嘴的舌头割了,没办法,只好忍着一肚子闷气,把还在和侍卫纠缠不休的陆机“请”了过来。
陆机看到苏世康一愣,接着低头拱手说:“见过苏大人。”
苏世康见陆机认得自己,礼数又很周全,心里的猜测已经有了七八分,便道:“你跟着我进府,出了什么事情我担着。”
后面那句话是说给管家听的,管家也乐得苏世康愿意管这事,便一摆手:“苏大人哪里的话,大人这边请。”
苏世康很明显不是第一次来,除了派了一个小厮去通传,甚至没安排宰相府的下人带路。所以,去李平书房的路上只有苏世康和陆机两个人。
苏世康在前面走,陆机在后面亦步亦趋,一路上都没说过一句话。离书房还有五十步路的样子,已经能看到先前进去的小厮在门口候着了,陆机先忍不住开口道:“苏大人也不问问我的身份,就帮我一个大忙,不怕我害了大人吗?”
苏世康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陆机说道:“老夫平生最喜欢急人所急,能帮就帮。公子想必也是有急事要见宰相大人,那在老夫能力范围内的,也便是伸个手的事了。”
陆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不语。苏世康在看了陆机一眼,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其实苏世康刚才的话才说了个皮毛,虽然苏世康有“苏鸿毛”的美誉,但其实他帮人也分对象。
首先陆机在见苏世康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且礼数周全,说明至少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
其次,虽然陆机全身被破烂的斗篷遮挡,但其内露出的衣料却不是平常人家能用的起的,可以看得出来他落魄前家底曾富裕过;
这种长居京城的落魄富家子弟,来找朝中权贵,不是借钱就是救急。若是事成,那人必定会感激自己的提携之恩;若是不成,也牵扯不到自己,主家也怨恨不得。
因此,这种白给的人情这几年苏世康送了不少,也借此摆平了不少的风波。可以说,这种往来的人情是苏世康在京城立足的根本。
但很明显李平并不认识陆机。他热情地把苏世康安顿坐下以后,才恍然大悟般地看过来:“苏大人,这位是?”
陆机的衣着在书房里显得格外破落,李平凭着苏世康的面子,和多年官场沉浮的好涵养才没有把他赶出去。
苏世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与我无关。我在门口偶然撞见的,据说有急事要来见李大人,我便大胆做主带进来了。”
苏世康完美地遵循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帮的忙已经到位了,剩下的我不出面,就靠你自己了。
李平听到苏世康最开始的那句“与我无关”已经明白了,那是一句表态,表示我苏世康不参与接下来的事情。于是准备叫陆机先出去:“那好,你先出……”
“我是清明门大街东市典当行掌柜的儿子,有点事要和李大人谈。”陆机先声夺人,希望引起李平的注意。
陆机成功了,李平听了他的话以后,表情明显有一丝错愕,然后把原来的“你先出去”改成了“你先去院子里稍候。”
陆机点点头,顺便朝苏世康作了个揖,表示这份情我记住了。苏世康在椅子上面色淡然,也不回应,倒是李平的脸上阴晴不定。
“我先去处理一下那边的事情,苏大人稍后。不如晚上就留下来,吃过饭再走吧。”这就是说那边的事很棘手,一时半会可能处理不完。
苏世康倒有些讶异,他带进来的小子好像也不简单,那个典当行倒是要好好查查,苏世康心里想。但他并不表现出来,淡淡地说:“李大人请便。”
李平点头,然后快步走出了院子。陆机就在不远处的树下站着,秋天的落叶纷纷,却没有一片敢落在陆机身上。
李平对陆机做个手势,示意跟着自己走。但陆机没有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也得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是吗,李大人?”
李平很牙疼,他确实存了把陆机抓起来再好好审问的念头,那个时候占据主动的就是自己。但现在对面不上当,李平只好耐着性子陪着陆机说话,还得保证书房里的苏世康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的?”这就是谈判过程中最基本的招数,先抛出问题,让对面暴露底牌。
“典当行警戒又不严,我都能随意进出好几次。”陆机这句话虽然没说什么,而且内容半真半假,但李平也听出了一些东西。
“你一个人看到的,那你还敢站在这儿和我聊天?”李平还要再试探陆机的底牌。
陆机不惮多暴露一点,也是让李平投鼠忌器:“教我武功的老师身手独步天下,我也学了些皮毛,不过应付你府上的杂兵还是够了。”
李平在这个环节自认为占到了些优势,所以顺势开启了下一步的谈判。
“你要我做什么?”眼前这个人拿他走私的事来要挟自己,必定有所图谋,李平想。
“救人。”陆机只说了一半。
“救人?救……沐家!你是沐家的人?不可能,沐家所有在外的残党已经全部被抓捕了,怎么会有漏网之鱼?”李平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沐家。
“我只是一介江湖布衣,曾经受沐华年的施舍,才捡了条命回来。现在沐家遭此大难,我不能袖手旁观。”陆机套用他老爸的故事,为自己编了个身世。
“做不到。”李平直白的说,“别说谋反的大罪,更何况还被圣上亲自撞上。不夷九族已经是看在沐家祖坟里那几个老头的面子上了,沐华年夫妇必死无疑。”说完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房,害怕刚才声音太大把苏世康引出来。
“我帮不了。就算你把我走私的消息放出去,我也办不到。”李平看陆机好像还要说话,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陆机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李平。李平被陆机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差点向后退出一步。
“如果是他们的儿子,你可以吗?”声音低得李平要凑近才能听到。
“儿子……我可以试试。可是,光光靠保守秘密可换不来一条死刑犯的性命啊?”李平摸着有些绒毛的下巴,现在的语气已经俨然一副生意人的模样了。
“你可以说,只要我能做得到。”陆机回答的很快,可以说是毫不犹豫。李平的回复让心如死灰的他又重燃了一丝火苗。
李平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把握住主动了,摸下巴的手摩挲地更快了:“首先,你进我的宰相府,当我的干儿子;其次,为了补上帮你救人的情报网,你得在京城谋个官职,为我传递信息;第三,利用你的职务之便,帮我打理打理‘典当行’的账目,好不好?”
虽然问的是好不好,但语气可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
“五年。”
“什么?”李平没听清。
“五年,我只能帮你做五年的事,五年后我是去是留你不得阻拦。这是我的底线。”
李平深深地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有着说不上来的诡异,连书房内的苏世康也听见了,正疑惑李平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成交。”
“对了,”李平转身正要向后离开,突然停下说:“诏狱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在我把他弄出来之前他已经没气了,那可怪不得我。而且,之前的条约你也得一一履行。”
陆机沉默了,李平就站着等他的回答。半晌,快站成雕塑的陆机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李平转过头,再也不看陆机一眼。陆机一个人在寒风中站着,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我做的对吗?”,但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阵强风吹过,树叶倏倏地响,陆机紧了紧破洞的斗篷,避过头顶被风吹落的枯叶。但还是没完全躲开,一片枇杷叶落在了他的头上,漾着秋日里不曾有的绿意。
陆机将它轻轻拾下,双手握在掌心。
“春天什么时候到呢?”枇杷叶回答了他。
1.苏世康:原型韦世康,曾任吏部尚书
2.最后那片枇杷叶不是真实的,是陆机幻想出来的。
3.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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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若鸿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