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我又捡到一个人!”
简陋的柴门被猛地推开,雨夹着雪,雪夹着风,寒冽冽地灌进了山洞里。洞内有一白发老者,正合着眼坐在火堆前取暖。木柴烧得很旺,炭火红彤彤的,却硬是被这股风雪吹得火星乱溅。
假寐中的老者也被凛风冲击得须发凌乱,冷得缩了缩脖子。他搓搓手,一睁开老眼,便瞧见他的小祖宗气喘吁吁地背着一大坨东西站在风口处。
少年负重归来,两颊冻得红扑扑,可脸上却是无比兴奋,双眼也亮晶晶的。
老者伸脖儿一瞅,见少年背上趴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首,登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表情。
——很明显,他的小祖宗又捡了一个“死人”回来。
“杳杳啊,你不是去看雪了吗?”
京都一带常年气候偏暖,下雪可谓十分罕见的事。可今日天气怪异得很,天上分明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偏偏就着日光降下一场雨夹雪,他的小祖宗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白白的雪花,一见到外面飘起了雪,就激动得像个小疯子似的跑出去看了,半天都不见回来。
老者还以为小祖宗自小没见过世面,被雪迷住了才不想回洞里。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少年道:“阿爷,雪一点也不好看。我看了一会儿就不想看了。”
老者愣了下。也是,那雪花落地即化,地面无法形成积雪,确实没什么乐趣。难怪杳杳又跑去那个地方捡尸了。
几乎每年都有人从绝命崖上摔下来,多是粉身碎骨,死状惨烈。这十几年间,他家杳杳前前后后已经从绝命崖底捡了十多个死人回来,并且每次都像捡了宝一样,稀罕得不得了。
老者思来想去,到底是因为深山里的日子过于单调无聊,导致杳杳见到死人都当宝。
摇了摇头,老者甚是无奈,但这么多年也见怪不怪了,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将敞开的柴门关上,阻止风雪继续涌入。然后一转过头,他就看到这小祖宗把那浑身血污的“死人”放进了干净的被窝里,被子还给裹得紧紧的,像在照顾一个巨型婴儿。
老者:“……”
以前杳杳从不把死人塞被窝里,这次居然稀罕到这种程度了吗?!
老者正担心被褥被“死人”弄脏了该怎么办,随即又看到,杳杳替“死人”掖好被子后还舍不得走开,就整个蹲在床前,双手趴在床沿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该死的“死人”。
盯着盯着,少年竟傻痴痴地笑出了六颗小白牙,两只眼睛都变成了小星星。
老者就看得纳闷了,一个死人而已,有那么迷人?
“杳杳!”
老者佯怒低喝了一声,抓着杳杳的胳膊将他拉到火堆旁,把他摁在小凳子上坐好,又捏住他的两个手腕,一边伸在火炭上方让他烘烤驱寒,一边用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给他焐手。
待杳杳的两个手掌烤得稍微暖和一些,老者才气闷地道:“爷爷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捡死人回来。你又不吃,费这么大力气捡回来做什么?这么冷的天还背着个死东西走那么远的路,你这傻孩子。”
杳杳扭头看向床上的人,眉眼乖巧,辩解道:“阿爷,我这回捡到的是活人。他还有气,是活的。”
老者正要一口否定,便见杳杳满目期待地说:“阿爷,你救救他吧。他真的是活人。他是我捡到的第一个活人。而且他长得好漂亮,我好喜欢这个活人。”
“杳杳,你一定是看错了,这个人不可能还活着。”老者皱着眉耐心解释,“你想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摔成血糊糊都算幸运的了。你这次捡的这个,顶多是手脚齐全,脑袋没搬家,死相比一般人好看些罢了。”
闻言,杳杳缓缓低下脑袋,表情变得凝重,抿紧了唇,眼中的喜悦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沮丧和失落。
一见他这样,老者顿时心软:“好好好,管他死没死,爷爷这就去给你看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老者慢吞吞地走到床前,刚把两个指头伸到“死人”鼻尖处,就明显感觉到了来自生者的气息……
再把“死人”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摸了摸脉,老者眼皮不由得跳了几下,神色突变,最后更是忍不住惊叹一句:“见了鬼了!”
老者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杳杳捡回来的这个人的的确确还活着,且生命力非常顽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伤得极重,全身的骨头差不多都摔断了。
从老者的一系列反应中,杳杳看到了希望,立马又对他露出笑脸:“阿爷——”
没等小祖宗往下说,老者便抬手摸摸他的头:“难得杳杳捡到一个活人。爷爷尽力,把他治好给你当玩具。”
杳杳点点头,简直不能再开心。
.
绝命崖顶。
此刻,一群作护卫打扮的人正滞留于崖上,个个面色阴沉,神情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其中二人立在悬崖边缘,向下凝望着雾霭缭绕的深渊,两人目光皆是黯然。
“绝命崖深不见底,哪怕轻功再好的人掉下去也难逃凶险。更何况,王爷当时是被刺客打落悬崖,如今恐怕……凶多吉少。”
话音刚落,“啪啪啪”的耳光声接连响起,一声比一声来得清脆。
侍卫萧择一说完“凶多吉少”几个字便开始不停地自掴,看那万分懊恼的模样,只恨不得用巴掌抽死自己。
而一旁,同样身为遂王贴身侍卫的齐溪然见萧择自责成这般,心中很不是滋味。
“够了!”齐溪然按下萧择的手,看着对方发红发肿的脸颊,不由急声宽慰道:“萧择,今日王爷遭逢死劫,主要过失在我,不在你。此事与你无关。”
萧择双目赤红。纵使齐溪然这么说了,他也实难原谅自己的失职,只悔恨地攥紧了拳头,侧开脸道:“非你一人之过。怪我二人大意,也怪刺客阴险狡猾,用计把你我都引开了,才致使王爷一人孤立无援,被逼杀至此……”
竭力冷静了一下,萧择沉痛道:“我们必须把王爷救上来。”
齐溪然点头:“我已让人去取万丈索。”
萧择“嗯”了声,便未再说话。
说是救人,但萧择心里明白,他们至多也就只能找回一具遗体。绝命崖这个名字不是白来的,想要坠崖之人活着回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悬崖高深陡峭,不借助万丈索根本下不去。就算有了万丈索,也不能够保证让人顺利到达崖底,这个过程很危险,稍有不慎就和坠崖没区别了。
萧择看了齐溪然一眼,毅然道:“待会儿我下去。”
齐溪然垂眸:“我去。你带人在上面守着好作接应,以防刺客再来生事。”
萧择思索了一阵,便颔首同意。只因他不得不承认,齐溪然心细如尘,耳力和目力也都远超常人,做起事来一向比他牢靠,武功和能力均在他之上,平日是最得王爷信任……除了今日的疏忽,齐溪然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不论大事小事。萧择以为,让齐溪然到悬崖下找寻王爷,应该是最令人放心的。
半个时辰后,有人骑着快马将万丈索送来了。
一切就绪,齐溪然准备下悬崖寻人。
萧择道:“找两个人陪你一起下去。”
齐溪然拒绝说:“不必。”
萧择又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我们。”
齐溪然点头:“好。”
萧择便看着齐溪然转身走向悬崖。
齐溪然身手敏捷,将剑别在腰侧,顺着万丈索不断往下,眨眼间就从萧择的视野中消失,再也看不到人影。
……
一个时辰过去,崖下却没有传来丝毫动静。萧择的心悬了起来,正按耐不住,想要跟下去一探究竟,但又生生忍下这份冲动。
今日遇到的刺客计划周密,出动的人数少说也有五百,摆明是要置王爷于死地。王爷此行所带的人手本就不多,且大半已经死于刺客之手,现如今就剩下不到十个人,这个节骨眼,就是想传信向遂州求援也来不及了。要是他也下悬崖去,万一那伙刺客果真不死心再来寻事,那他们主仆三人就都别想从悬崖底下上来了。
一番斟酌,萧择彻底打消下悬崖寻人的念头。
……
崖上的人一等再等。
直至日落西山,艳丽的晚霞染红了远边的天。
可崖下依旧没有动静。
诡异的雪仍在簌簌飘落。
.
崖下。
齐溪然寻人的过程很是顺利。
寻踪觅人这种事,于别人而言或许会有难度,但对于心思细腻的齐溪然来说却是易如反掌。截至此刻,他已无声无息地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并在这山洞附近僵站了两个时辰,却始终无所作为。
——不是别的山洞,恰恰就是那爷孙二人隐居的山洞。
两个时辰前,齐溪然已透过柴门的缝隙窥探过洞中的情况,他亲眼确定了一件事:他的主人,也就是遂王左夜亭,在坠崖后为人所救,如今正躺在洞内的石床上,身上裹着被子,生死未知。
周遭已陷入死寂,齐溪然抬头瞧了瞧天色。
夜幕降临,时辰很晚了。
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今日必须让左夜亭死。
眸中杀意顿现,齐溪然咬紧牙,颌骨绷紧,右手缓慢摸向剑柄,一点一点地抽出剑刃。剑柄上系着的红色剑穗被冷风扬起,在夜色下飘拂摇摆,轻轻从他的手背上扫过,似在压抑即将迸发的剑气。
恰在此时,洞内老者同少年说起了话,像是关于左夜亭的。
陡然传来的话音掐断了齐溪然紧张的心绪。
他如释重负般松开剑柄,推剑回鞘,倾耳细听洞内的谈话。
只听老者道:“杳杳,救人之前,爷爷先跟你说好,这人伤势太严重,摔下来之前还中了毒,这又是伤又是毒的,即便救活了也是个手脚不灵的残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后怕还要指望你养着他。爷爷索性把话撂这儿,若是他恢复得好,生活起居能够自理,我就同意让你留下他;若是他自个儿不争气,从此全身不遂,那爷爷立马就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到时候你也别冲我哭,更不准再把他捡回来。”
少年漫不经心不回话。
老者板着脸,轻吼道:“听到没有!”
“我晓得了,阿爷。”杳杳一脸认真地道,想了想,又补充:“他残废了我也愿意养他,你别扔他。他都这样了,好可怜哦。”
老者:“……”
“他可怜个屁!这个人一看就是个蜜罐里长大的富家公子,他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不需要咱们同情,你比他可怜多了。谁也没有你可怜。总之杳杳,咱家没有闲粮养废物!除非他只吃草,不吃粮食。”
“不行的阿爷,他是人,不能吃草,要吃粮食的。树林里有好多兔子,野菜到处都是,我抓兔子煮野菜养他就可以了,不会让他跟阿爷抢粮食的。”
“……如果他像你一样挑食,只喜欢吃白花花的大米呢?爷爷可告诉你,咱家的米缸就快见底了。爷爷都这把年纪了,你就忍心——”
老者说到这里,忽然抬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摆出不堪重负的模样。
杳杳忙从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爷爷喝,继而蹙紧眉头,狠下心肠道:“不许他娇气!不吃杂食就饿死他!我不会为了他累死阿爷的!”
……
这爷孙二人后来说了些什么,齐溪然并没有上心,实际上他只听取了老者起初的那一番话,并加以总结。
——左夜亭纵然逃过一死,也再无能力离开这个地方。
齐溪然下来的时候仔细察看过,崖底没有路径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想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除攀岩之外没有别的选择。除非获得外力帮助,否则这里的人不可能上得去。
即使是轻功绝顶的人,想要攀崖而上,那也绝非易事。
更别提,左夜亭已成废人。
……
确认没有了杀人的必要,齐溪然便不留痕迹地走了,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