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道:“什么时候?”
燕烬亭道:“十多年前。”
单烽瞳孔一缩,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十多年前……不对,燕燧身故后,燕烬亭一度黑衣戴孝,枯对火狱紫薇,都快被传成羲和天字一号未亡人了,怎么还冒出一段风流韵事来了?
单烽几乎听到脑中某种猜疑燃烧的声音,余光止不住向谢霓身上瞟,却和薛云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下里都露出恶心欲呕的神情,薛云脸上没了半点笑意,阴着眼睛转向燕烬亭。
操,这小子还醋起来了!
单烽恨不能一脚把他醋缸给踹翻了,面上却扯出一点笑:“怎么没见过你道侣?”
燕烬亭看他一眼,道:“我那日在父亲陨落处参悟火狱紫薇,不得其法,隔了半月才回羲和。投宿古寺时,遇见一条蛇妖。”
蛇、妖!
“接着说。”单烽道。
“我与之相斗,道心不稳,”燕烬亭道,停顿了一下,眉宇间掠过一缕郁色,“因此失去了元阳。”
薛云:“你听听,这有个狗屁因果?”
燕烬亭道:“你想杀我,为什么?”
“你!”薛云一时气盛,倒把自己套进去了,“谁知道你睡的是哪家娘子?”
燕烬亭道:“你并无道侣。”
薛云咬人时向来如疯狗一般,咬牙笑了一声,替他鼓了两声掌,道:“令尊刚化作飞灰,火狱紫薇还没凉下去呢,戴孝破戒,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啊燕台尊。”
燕烬亭道:“嗯,我不快活。”
薛云目含毒刃:“你凭什么不快活?”
燕烬亭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他,忽而掠过一道雪亮的剑芒:“你在想谁家的娘子?”
“……”
百里漱在一旁听得十分尴尬,笔都掉了数回,暗道羲和舫果然深不可测。
只是他背后隐隐地发毛,总觉有看不见的威胁正在迫近,正悬着一颗心呢,却听薛云连连冷笑道:“单烽他算什么东西!”
是了,单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单前辈就没再吭过一声,而是转过头,两只眼睛沉沉地盯着谢城主,被看的那个浑然不觉,以一种令人敬服的专注作画,已画到药参的第七十九根细须了。
百里漱人都被暴风骤雨冲刷得麻木了,恨不得给自己也来上一帖痴人脑。
就这架势,几人就算不被困到老死,也会被羲和内讧时失控的真火烧死。他手上刷刷地翻着药鉴,嘴上都急出了燎泡,在掠到某一页时,目光猛然一顿。
换骨木。可将自己的灾病,换到至亲至爱者身上?
好阴毒的灵药!以常人心性而言,至亲患病,恨不得以身代之才是,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
百里漱心底发寒,苍白的脸上更无血色,双目却着了魔似的盯着不放,将所用的颜料记住了——要是画出的灵药,能带出去呢?
他并没有替妹妹揽病的意思。
他对木灵气的感知远远赶不上妹妹,药盟里比斗输给百里舒灵后,没少嫉妒得咬被子。妹妹固然是相依为命的至亲,他可以搏命去救,可真要实打实地把自己添上去的时候……他牙齿都开始发颤了。
——我还年轻,前途无量!
“换骨木,至亲至爱血一滴,铁石心矿,虎毒紫金石……”他不自觉地念了几遍,脑中忽而轰的一声,像被浆糊蒙住了,“不对,铁石……什么来着?铁石心矿,还有什么石?”
——不对,我怎么好像,好像记不住东西了?
陋室中的孤灯又一晃荡。
百里漱脑中发懵,连从哪儿来得都想不起来了。
薛云与燕烬亭你一言我一语地恶斗,一个极尽恶毒刻薄、含血喷人之能事,另一个则三言两语,使人如吃了铁秤砣似的窝心。
这两股冷箭且不论杀敌多少,每一支都射到了单烽脑门儿上,使他脸上沉着一层可怖的铁青色,两只紧盯着谢泓衣的眼睛不知迸出多少质问了,人却成了锯嘴葫芦。
谢泓衣画成第一百十三根参须时,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
燕烬亭终于有了些动怒的神色:“我说了,是蛇妖。”
“蛇妖!”薛云掀案而起,将手一指谢霓,“你说的蛇妖,是不是长他那副样子?”
谢霓无辜被指,他脾气不差,但也自幼无人敢冒犯他,如今被火灵根轮番地侮辱,实在是愠怒不已,笔锋一顿,循着记忆沾了些颜料,飞快画了几笔。
——拔舌草!唾液一两,蜥舌三条……
唾液?
谢霓道:“笔。”
薛云一愣,嘴上恶言不停,却抢着递笔过去,那笔上的狼毫都被舔得油光水滑,有唾液滴滴答答淌下来。
谢霓尚未来得及接过,单烽就一把夺过笔,拿拇指咔嚓掰成了两段。
谢霓睨他一眼,道:“颜料,拔舌头的。”
单烽道:“我来拔。”
他沉默半天,终于有一丝火气泻出来,气息极其不稳定,就是薛云也知道他动真格了,短暂地消停片刻,避其锋芒。
燕烬亭道:“蛇妖,没有脸。”
薛云:“啊?”
燕烬亭道:“是一条白蟒。深夜想绞杀我,我真火失守,几乎丧命。被采补了。”
薛云扑哧一声笑了,眉角却突突直跳:“你燕台尊也来这一出啊?”
采补。
又对上了。
单烽想起自己弟子鱼贯而入的场景,脸色更难看,手里捏着那半截笔,都快捏成粉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人在灯笼明暗间,就显得十分森冷莫测——
谢霓察觉异样,道:“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灯笼扑的一声灭去,黑暗中,哒哒的脚步声又逼近了,两个小童的皮影浮在窗纸上,挥动双手,尖声求救:“太慢啦——太慢啦!痴人脑,歧人舌,妒人肝,圣人胆,归人心,画不出解药,要病死啦!”
窗纸被抓闹得吱嘎作响,两道皮影在上头生生挤出了脸孔的轮廓,面靥鲜红,眼珠如黑针,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似的。
外头更传来巨响,像是房屋倒塌,两个皮影小童被砸得惊跳起来,牢牢抱住彼此。
男童尖叫道:“病人,吃不到药,便是罪人!”
女童道:“不好了,镇子又要被毁了……快派斥候看看,毁掉镇子的是谁!”
窗纸上的那枚小孔,不知何时被嵌上一圈镶金边的黑琉璃镜,底下有小孩儿歪歪扭扭的字迹,斜指着它。
——斥候眼。
单烽二话不说站起来,透过它往外看了一眼,眼眶周围忽而泛起一圈灼热。
外头的小镇已化作一片地狱般的火海,无数皮影尖叫着冲出屋舍,转眼被烧焦卷曲。
一道披着赤红气流中的人影,正大步走在街巷中,整个人都被高温扭曲了,根本看不清身形轮廓,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别过来——鬼,恶鬼啊!”
“好烫,好烫!啊啊啊啊啊!”
再不找到解药,小镇将毁于火海?
斥候眼中的景象很快就消失了。单烽移开眼睛,回头的一瞬间,瞳孔猛地一缩,喝问道:“谢霓呢?”
百里漱抱着头,口中拼命默念着什么,被他一声喝醒,流露出恐惧之色:“什么?哦,刚刚药房的门开了,谢城主去找药了,和,和谁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单烽已经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侧门开了。有百里漱这么个药修在,何必谢霓去找药?
更何况,和谢霓一起消失的,还有燕烬亭!
单烽霍然转身,直奔药房而去,经过百里漱身边时,百里漱忽而痛叫一声,仰脸避开了他,仿佛他身边萦绕着什么极可怕的怪物,叫道:“单前辈,你衣裳着——”
单烽头也不回,强压着脚步声,闪到门边,听了一瞬,旋即单手极轻极快地推开。
药房里黑漆漆的,许多架百子柜交错摆放,一眼看不到人影。他耳朵一动,却听到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撞在柜子上。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躲在柜子背后?什么动静?
这些念头同时暴起,烈火般炙烤着他。
下一瞬,百子柜上堆放的杂物就被一条蛇尾扫翻了,那蛇尾莹白,足有合抱粗细,翻腾扫荡,恨不能冲到屋顶上去,却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牢牢锁死,倒拖回去。
药房内皆是衣裳和蛇鳞绞缠的声音,像是稠厚的浑水在搅动,酿出烂熟牡丹花的腥香来。
单烽听到男子的喘气声,两道眉骨都突突直跳,二话不说,一脚将面前的柜子踹碎了。
轰!
眼前的景象,使得他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燕烬亭背对着他,黑色道袍解到肩上,露出一段挺直如剑的脊背,两手牢牢抱着一段蟒身。
蟒身软得没骨头似的,巴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肉往上爬,却被抓着七寸,一次又一次被拖拽下去,直到将淡红黏液蹭得到处都是了,这才挣出一个黑发散乱的谢霓来,居高临下,以两条莹白手臂抵着燕烬亭颈项。
在听到巨响的一瞬间,谢霓望向他,眼中还残存着错愕之色。
“我一会儿没看住你,”单烽慢慢道,“你就这么贪吃?”
燕烬亭还没回头,已反手拔出火狱紫薇,苍苍枝干化作长剑,向他劈来,发出铜戟铁枝破空时的可怖轰鸣声——
“奸夫,你敢!”
但凡此地能动用真火,那便是漫天飞火流星齐迸发的杀招,单烽下手丝毫不慢,烽夜刀暴跳而出,刀剑轰然对撞!
燕烬亭竖剑于肩侧,被这体修发狂时的蛮力振退丈余,瞳仁里燃着一团火光,道:“走!”
他竟借着一击之势,单手抱着谢霓,向画室疾冲过去。
“往哪儿走?”
离门一步之遥时,谢霓身上衣裳忽而被狂风卷动,斜刺里一记重拳劈碎了百子柜,将燕烬亭凌空踹了回去!
燕烬亭拄剑于地,屈身缓解了砸穿墙壁的势头,单烽身形已袭至,一个沉肘照面砸去,声音都被拳风撕碎了,甚至在半空中模糊了一瞬,才冲进燕烬亭耳中:“我把你当兄弟,你敢碰他!”
燕烬亭照面挨了一记重拳,要不是体修的力量同样受到削弱,他非得颅骨碎裂不可,即便如此,颧骨上依旧迸出一片可怖的淤青。
他脸上神色不变,却反手将谢霓一推,道:“走,我拖住他——”
“燕紫薇,你他妈碰我的人,还敢当着我的面护他。他用得着你护——谢霓,你尾巴朝哪儿缠?”
话音未落处,单烽已一把抓住谢霓手腕,将人凌空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身上萦绕着的东西,使得谢霓痛呼一声,瞳孔中的惊愕早已化作怒火,毫不迟疑一掌扇去,却在他面前一寸的地方凝住了,猛地后退。
燕烬亭道:“你着火了。”
单烽道:“火?那是谁点的?说你呢谢霓,打,为什么不打!”
他抓住谢霓手腕,极狠极重一掌扇在自己脸上,连着眉骨都振了一振:“再来啊!谢霓,你就那么喜欢火灵根么,你要我和全羲和做把兄弟?我他妈好好的同袍,一扯全他妈是连襟——操,那他妈得叫什么,老子全给他撕了!你还躲,啊?烫?紫薇天火就不烫了?你在他身上摆尾巴,倒还嫌我烫?”
谢霓道:“你把我当什么?下作!别管我,泼他!”
百里漱气喘吁吁地从门后闪出,提起一桶药液,向他迎头泼去。
只听哧的一声响,一整桶药液都在咫尺间蒸腾成了青烟,只有几滴斜溅在单烽面上。
单烽抹了一把脸,眼神迷蒙了一瞬,却是伤心大骂道:“贼老天,下绿雨!”
轰!
在场诸人皆被可怖热浪逼退了,百里漱连人带桶翻在地上,燕烬亭反应最快,趁机跃回画室中,道:“窗纸烧穿了,能出去了。”
单烽冲进药房中时,他正看着谢霓翻找一支药草。
单烽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整个人都被一层可怕的黑红色火光吞没了,火舌翻涌间,将沿途所见的一切都点燃了。
更可怕的莫过于火狱紫薇和烽夜刀对撞那一击,火狱紫薇虽还沉寂着,却被巨力撞击,如打铁花一般轰碎了药房的屋顶,向整个镇子乱坠过去。
单烽狂性大发,都成了一团火人了,自己却浑然不觉,还死死扯着谢霓不放,虽那热浪重重席卷过去,简直要把谢霓逼疯了,却无论如何挣脱不了。
众人眼看着他被拖入烈焰中,蓝衣若隐若现,手腕脚踝,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被黑红火舌寸寸吞没,实在是葬身火海般的凄惨景象。
薛云瞪得两眼通红,掌心一翻,一道黄符向单烽脊背抛去,尚未沾衣,已化作飞灰。
单烽道:“他还给你写信,你怎么不接啊?”
谢霓一掌掴在他眼上,忍无可忍道:“你这双眼睛不如剜了去。”
“来,剜去,”单烽道,“就挂腰带上,给你做一对铃铛,死也不瞑目,我看谁还敢碰你——那小子信上写的什么?”
他单手一伸,将飞灰一把抓在掌心,竟像读信一般展平了。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轰地一声,一股热浪直冲霄汉,伴随着一声怒喝:“我杀了他!”
燕烬亭道:“毒发了,去找解药。带上笔。立刻。”
百里漱道:“可谢城主还没脱困!”
燕烬亭目光早在谢霓手足上掠过一遍,道:“他不会烧伤他,走!”
薛云脸孔扭曲道:“你瞎了?他一看就会□□他!”
燕烬亭冷冷道:“但会烧死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