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念有多大?莫秋山觉得,是了无边际的,它可以使人奋进,也可以使人堕落于无形。
大理寺狱关押的人不少,个个令人棘手,但今天这位,是他从未设想过的人物,也是他颇为惋惜的一人。
许泽倖,度支尚书,徇私舞弊,知情不报,利用私权与侄子许文言勾结淞、喻两州谎报税收,走私官盐……
莫秋山翻阅案卷,重罪已证,轻罪待审。心下轻叹,这是他办案以来最容易的一个,至此,终究是难逃一死。
放下折子,莫秋山拿起许泽倖亲笔写下的供述,起身出了门去。
大理寺狱里有些昏暗,莫秋山走到关押许泽倖的地方,用衙役给的钥匙打开牢门,只见许泽倖背对他端坐在石床上,花白的发丝坠在耳畔,稍显凌乱,囚衣被他整理得一丝不苟,覆上的脏污也仿佛成了点缀,单薄的布毯整齐的叠放在床头,那是前几日莫秋山送给他的。
他侧仰着头,盯着碗口大小的窗洞,时不时咳嗽两下,听见声音也不曾回头,好似陷入了沉思。
莫秋山端着笔墨托盘弯腰进去,在许泽倖身后站立片刻,方才出声,“大人,何至于此?”
听见莫秋山的声音,许泽倖这才动作,他转过身来,对莫秋山笑了笑,“莫少卿来了,我以为谁呢。”他一片坦然,好像落魄的不是他一般。
虽说这大理寺狱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但官大压人,这些时日来嘲讽他的也不是没有。人人皆道莫秋山行事随性,他亦然,只是近日接触,他却不这样觉得了,这人啊,心中有一套自己的立世手法。
许泽倖面向莫秋山盘腿坐着,他说:“该说的我已交代,少卿今日前来,还有何事?”
莫秋山:“我看了许大人的证述,笔若游龙,辞藻通畅,写得很好。”
“哈哈哈哈。”许泽倖大笑,“莫少卿今日,也是来嘲讽我的吗?”如今他为鱼肉,人人皆可刀俎,赞他,又有何用?
“不是。下官觉得,大人的证述虽清,但做这一行久了,下官不得不严谨一些,证词不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下官心中不安。”莫秋山这话,如此场景说出,略显不近人情。
许泽倖拍手,“少卿果然严谨,只是如今我已不是官身,少卿自称下官,折煞我也。”
“大人说笑了,旨一日未下,大人便还是大人。”
瞧着莫秋山翻开自己写下的供述,许泽倖轻叹,“少卿若不嫌唠叨,我便给少卿说说吧。”
“多谢大人配合。”
许泽倖的曾祖以孝举入仕,虽陆续有人为官,但都未有作为,到他这一代也才堪堪爬上三品,家中长辈却已老的老,死的死,也没留下太多东西,他便接了这顶梁柱的担子。
他年轻时忙于政务,想着只要自己爬得够高,家族兴旺就不再是难处,如此,成婚也晚了些,只与妻子育有一女。
忙着建功立业的他,族中庶务也耽于看管,致使族人松散,不知上进。
唯一一个稍有出息的是他侄子许文言,他帮忙奔走,终是得留皇城当了京官,他想,留下就好,他升得快,侄子打好根基,稳步慢走就行。
这一留,没几年他侄子就坐到了司门侍郎之位,他心里是高兴的,家族重责,终于不是他一人来担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许文言竟会如此大胆,以职之便走私,勾结外官谎报税收,这可是要牵连族人掉脑袋的重罪,若不是出了差池,运货时被官家查到,许文言兜不住了来求他,他至死也不可能知道。
要说许文言没借他之名,他是不相信的,可事到如今,一旦暴露便是族祸,他打骂许文言也无用,今年族中有几人参考,都是不错的后生,绝不能出半点差池。
但他能怎么办?他只能自掏腰包去解决了。可曾祖耕读出生,祖父与父亲未至四品,到他这里,位分越高,礼尚往来这块就越讲究,他要如何拿出这一大笔银钱?
在书房关了几日,事情越发急迫,直到那天,他夫人去书房找他,与他商量女儿的婚事,他才恍然,女儿还有一笔嫁妆。
他内心纠结,终是与夫人说了,可夫人不同意,女儿不日便要出嫁,怎可挪用嫁妆。不得已,他与夫人说了许文言的事,面子再大,也抵不过家破人亡,夫人同意了,这事也得以解决。
女儿欢喜出嫁那日,夫人泪流不止,他亦然,嫁妆减半啊,怎可了得,礼单可是送过的,这不是弄虚作假吗?他愧对妻女啊!
他们换了箱子,却不敢告诉女儿,他不敢想,如若事发,女儿如何立足,他们如何示人。他内心煎熬,却也有千般无奈,他亦没想到事发如此之快。
他虽三品,但女儿就此一个,考察良久,终是决定让她下嫁,至少,能护住她些。
那是女儿嫁过去的第二个月,嫂子们玩闹,说要见识见识她的嫁妆,她拿着礼单打开箱子,却与所见不一,众人唏嘘。
她后悔把女儿养得过于单纯,此时不想息事宁人,关起门来内里解决,却怀疑起了府里人,他收到消息时,事情已经闹大了,众人皆知。
他把女儿接回家来住了几日,自己也被同僚嘲了几日,就连今上也赞他清廉,笑他爱面子,他沉默认下,却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他得了圣上的赏赐,此事也就此落幕。
可虚声的赞颂,终是抵不过关上门来认真过活。女儿在夫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妯娌排挤,下人不敬,与他哭诉,他能管一次两次,却管不了一生,慢慢的女儿也不说了,偶而来一两次,也是什么都好,他以为日子这么过下去,也算顺遂无虞。
所以女儿死讯传来那日,他是不愿相信的,说什么病殁,他去看时,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
他震怒,准备叫人问过之时,被亲家阻止了,他得知,许文言并未收手,甚至与章家勾结上了。他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里,夫人与他哭诉,说他无能,他也觉得。
冷静过后他下令彻查,族中半数之人都已参与其中,包括将要参考的几位,包括族长。
他茫然,不知何时起始,他付诸大半生想要兴盛的家族,竟是与他之愿相违也,如此,他便也失望了,下定决心分族之后,他替许文言保驾护航,钱财越来越多,手中越发宽裕,可女儿没了,夫人也与他离了心,不到一年,忧思过重,缠绵病榻间,也去了。
遭到弹劾那日,他心中毫无波澜,皇帝问罪他认了,御史台的弹劾之证,是他亲手所奉,大理寺的述证之词,亦是他亲手所为,他此生,愧对妻女,再无怨悔。
监狱里,莫秋山落下最后一笔,把纸递给许泽倖,“大人请看,如若无误,还请大人配合。”
许泽倖接过纸笔,看了一眼,端正的写好自己姓名,按下手印,他说:“少卿大人说我字好词优,大人这行文笔法,也是颇具风骨。”
“大人谬赞。”莫秋山收好笔墨放置一旁,端站在许泽倖面前,行一揖礼:“文人如竹,虚心有节,大人纵然沦落如斯,却存君子风骨,秋山敬佩。”
他确实敬佩,许泽倖给的罪证过于完整,走私路线,税收账本,来往信件,时间地点,涉及人员,包括他分毫未动的赃款,无一不有,无一不全。
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棋局罢。
许泽倖没有说话,他如今无所求,无所谓。
莫秋山收好笔墨,转身出牢笼之际,他背对许泽倖说:“当年尚书大人主张降赋减税,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乡间行走,依然有百姓记挂着您,纵使大人心存死志亦无法开脱,但您之功,惠及千载,他年若赋史书,一撇一捺间,本官笃信,必有大人一笔。”
牢门上了锁,许泽倖危坐其间,仰首大笑间,窗洞里斜刺下来的光,刚好照在他的肩上。
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