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并未被楼世仲带回去。
从昏迷中醒来时,眼里看到的依旧是苍茫天空与白雪皑皑。
李安傻愣了片刻,等待意识归位后才渐渐觉出身子僵硬,想起来调整,边调动木头般的肢体,边饿得咽口水,一阵苦味儿顿时涌上头来。
到这一刻,李安才确信了那人真得出现过,且又一次救了她。
李安现在做不了大动作,她被冻得人发懒,所以只是轻微挪了挪屁股便没再折腾,慢慢抬手摸了摸冻红的鼻头,朝手心哈了哈气。
准备两只手凑一块儿搓一搓时,看到手指缝儿里夹的几根干草。
李安眨了眨眼睛,迟钝地低头,发现身上莫名其妙堆了老多茅草,将她包围在了里面。
大雪纷飞,哪儿来的茅草?
李安想了想,扭头,果不其然,张老汉留着给鸡窝盖房顶的一车茅草没了大半。
李安顿时惊了个激灵,完了!
有人陷害她!
这不是让张老汉要她的命么!
问要她命的说法缘何,解释如下。
——但凡住到这里的人都会知道,张老汉最讨厌街上无所事事的流氓乞丐。
对,你没听错,是流氓加乞丐,再进一步约等于呢,就是流氓等于乞丐,张老汉是这么认为的。
连坐关系的产生,自然和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流氓有着极大关系。
这世上能把人叫成流氓,定然是此人过于恶劣。
李安生存的这条街,就有一群流氓。
流氓们素质极低,鼻孔朝天,逮着张老汉这种六七十岁的苍老年纪、一张皱脸上掉光了的牙、佝偻的身子话都讲不清的老头儿,就觉得自己年轻,帅!牛逼,就他妈比这群老不死的高人一等!
流氓仗着年轻占了“上位”的好,自然对处于“下位”的张老汉不会有好脸色。
不是趁老汉不在掏人家的鸡,就是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扔石头。
张老汉年轻时那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揍人不在话下。
虽现今年华尽去,沧桑替代,但脾性可是一点都没变。是以谁若是惹着了他,他就算搭上这身老胳膊老腿!也要拼上一把!可不能给曾经的铁汉子丢了人!所以流氓的挑衅在张老汉看来,那简直是他奶奶的反了天了!
年轻时都没受这种苦,老了倒被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张老汉受不了,就削了根细竹条随身一别,路上见到流氓抽出竹条吓唬,挨过的流氓都知道这一条子下去有多疼。
流氓欺负人,但不能弄死人,因此张老汉和流氓的仇怨只能到你丢石头我甩竹条的地步,再不能进了。
但张老汉心里依旧憋着气,气不顺的人特别容易看谁都不顺眼,都想上去抽上一抽,首当其冲便是道上没家世没背景的乞丐。
李安更是遥遥领先,排在前列,因为她一看就好欺负。
被张老汉的细竹条抽过好几次的李安,次次都要呲牙咧嘴个半天才能缓和些。疼了这么几次之后,见了张老汉溜得比狗快。
所以她就想不明白了!
张老汉为啥要把自己的架子车搁在这儿!
如果不是一眼瞧见那根瞥一眼她腿弯子就痛的细竹条,她定以为自己臆想症发作了。
反正这不是闹着玩的,让那老头逮住了不得脱一层皮,想想都哆嗦。
李安一鼓作气,艰难爬起来,拍了身上的茅草,抱一堆草给他扔回去,一两次后良心告罄,抓了几把茅草塞衣服和袖子里后,人跑了。
她没等到楼世仲返回来,手里拎着一床保暖的薄被本来打算交给她。
楼世仲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茅草与茅草堆里殆尽的余温,手里东西放至一旁,蹲下来,将地上的茅草一把一把掺着雪搁回了张老汉的架子车里,又将被子放到李安所待之处,起身,推动架子车将茅草送回,给了张老汉。
李安对这一切不知道。
那床被子也很快不见踪影。
楼世仲不会去关注这些。
还是多亏楼世仲的药,李安又活了!
她隐约觉出来身体的变化,复原能力强得可怕,这谁能想到十岁之前的李安,还是个三天小感冒五天大感冒的娇气包呢。
当然,往事不可追忆。
说到这儿,李安心口有些痛。
人总会在吃苦的时候忽然发现,以前哭过的那些苦都不算什么。
跟楼世仲待在一起时,李安讨厌皇宫,讨厌自己窝囊的父亲和天天见不到面的母亲,不对,应当是父皇和母后了,她又忘了。
现在单薄着衣服走在雪道上,又觉得回去也可以,至少是暖和的,不会冻着也不会饿着。
这念头一出现,李安就有了打算,不过现在还不行。
大安离这里太远,她又一身破烂,进不了官府的大门,只能想办法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李安走走停停,经过很多处不起眼的角落。
每个地方待一会儿,然后被人撵走。
好心人有的,但她不敢接受。
最近这地方不太平,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到现在半个月过去还没查出个好赖来,李安怕自己为贪那点儿好把自个儿送入狼窝,所以一般都是叼了东西就跑,不接近任何人。
不过她也不能这么一直独来独往,很容易被坏人逮着,所以行走时总要跟着别的乞丐,隔着一段距离偷偷进行,被发现后立刻转移目标。
某一日,李安跟了个瘸腿的老头摇摇晃晃来到一座破庙前。
破庙败落,空有一副骨架,却没半分灵佛之气,死气沉沉的。
李安眼瞧着那人走了进去,不敢再跟着,躲在外面观察了会儿,发现里面人还挺多。
如果现在这么大喇喇地走进去的话,定然显得突兀,便打算夜里再溜进去,遂挪到外面一口缸旁缩着,从衣服里掏出个硬邦邦的馒头啃了起来。
牙磨得馒头嘎嘣嘎嘣响,李安咬得得劲儿,仓鼠一般有节奏地搜刮馒头,脑袋跟着点。
她边听边啃,过了一阵儿松了嘴,疑惑了下,从缸后面探出脑袋,看到了楼世仲的身影。
她盯着楼世仲进去,觉得这是个机会,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又往身上一揣,爬起来一番老鼠步,往庙的入口处小心翼翼地靠近。
一路无甚风波,李安顺利趴到门边儿,伸出脑袋往里头瞅,这才看清庙里面的情况。
撇开环境不挑,老弱病残真真好些人。坐的、躺的、睡着的,也可能已经死了的,呆滞的、麻木的、嘿嘿笑的,一人一个鬼样子,都是乞丐界最为流行的姿态、表情。
外头三九寒天,庙里人人冻硬了嘴皮子,都不说话,只有楼世仲突然冒出个一两句,还吓得李安缩了好几下脑袋又偷摸着探回来。
她做贼似的观察众人,与好几个同路中人看对了眼。有的对上一眼就收了回去,咂着嘴继续发呆,有的则盯着她笑,笑完又对其他人笑,再笑完低头对自己笑,也不知道乐什么,给李安乐了一身凸起的疙瘩。
李安摸着手上的粗糙硬着头皮扫完一圈,初步判断没啥大毛病大问题,抬脚猫腰进去,找了块地方一缩成茧,安全混入其中。
楼世仲还在给人看病,李安安分缩了会儿,才偷摸瞄了两眼楼世仲,然后收回视线装睡。后头真睡了过去,醒来后环顾了一圈,人已经走了,也就没啥好看的,拉倒吧,继续补觉。
从这一日起,破庙成了李安新的避难所。她没跟里头的人说过话,来了也只是躲在角落里装死,也没见得有人乐意招惹她。
楼世仲则两三天来一趟,给生病的乞丐看看病,谁有问题他就治,身上时常发着当代活菩萨的圣光。
就这么过着也行,迟早有一天能把这该死的冬天给过过去!
李安心里想。
大概是老天爷实在见不得李安日子太安生,专门趁她松懈下来的时候,给了她一重创。
她真是踩了狗屎,又又又生病了。都发了高烧了,人还不安分,红着个脸讲胡话,且自己一个人讲还不行,非要抱着个死鬼对他唔嗯唔嗯讲,讲了一堆有的没的,李安自己都不知道她讲了些什么。
许是凑得近,她隐约觉得这冷冰冰的死鬼有点臭,就趁口干舌燥时睁了下眼睛。
定睛一看,我滴个老天奶!死鬼真成死鬼了,吓死了吓死了。
李安对着那双灰白灰白的眼珠子心里噗通噗通,脸上冻得僵,没表情。
她后知后觉想到这种要人命的关头,跟死人待在一起实在不吉利,赶忙僵尸一样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找了个其他地方赶紧直挺挺栽了下去。
她撑不住了,腿软。
挑地方时,李安也就看了个大概,病脑子没功夫注意其他地方伸过来的胳膊啊腿,就这么硬邦邦地倒地,自然是压到了其他无辜者。
她迷糊间听出有人骂得很脏,吵得耳朵疼,倒也知道自己压到人了,嘴里连忙喊着对不起,被人推搡着滚来滚去,又从地上困难地爬了起来。
这回,人还没站起来,小腿被人踩了上去,骨头咯嘣咯嘣作痛。
按理说一报还一报,江湖规矩,但李安是个十岁的小孩子,是个骨头脆的女孩子,是个生病了不想被人折磨的小可怜,所以她不干了!
她疼哭了。
你就说说嘛!本来人就烧了个糊涂,这会儿还能有脑子管他奶奶的这什么地方、身边有群什么鬼人么?自然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哭!
她哇哇嚎一嗓子,吓到了人,腿上松了,李安这才收了大喊大叫小声哭。
哭声软绵绵,任谁一听都是活生生的小姑娘的嗓音。
庙里居然有个小姑娘!真是小姑娘?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会是小姑娘么?妈的指定是!!
这一下子,捅了禽兽窝。
只见庙里淫邪的老鼠眼睛都泛出金光,盯着李安,一副准备生吞活剥了此人的架势。
李安晃了晃脑袋,察觉出周围不对劲,抬头一看,果然面前多了三个脏兮兮的男乞丐。
她愣了一下,瞧他们扑过来时才猛一激灵从迷糊中醒来,往左边一躲。
李安这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恨恨咬碎了哽咽翻身往起来爬,脚上骤然多出一只手将她拖回去,身后的淫/笑犹如密集的蛆虫,令人后背发凉又恶寒想吐。
她趁对方靠近时转手给对方一拳,打到对方的牙上,指关节瞬间破了皮。
李安疼得吸气,那人则舔着牙齿上的血再次伸出魔爪,被她情急之下捡起的石头打歪了鼻子。
干疼了一个,还有两个,寡不敌众呐。她只能强打精神尽力躲着这些人扑。有人了就拿人挡,有东西了就拿东西丢,但凡身边有她能拿得动的,都被她尽数扔了出去。
就这般磕磕盼盼往庙门口爬,浑身上下都是磕出来的口子。
眼见手都抓住了门槛儿,两条腿不幸被人抓了去,她死命不放,绝望时一道阴影遮下来,腿上力道顿时一松。
李安以为大罗神仙下凡,大喘着气抬头一看,可不是看到了大罗神仙了。
她盯着那位投下影子的人,眼泪模糊了视线,嘴唇动了动,轻轻喊了声“楼世仲”。